小时候燕知总陪着牧长觉练这练那。还是童星的牧长觉憧憬演警匪片的警,一个掏枪的动作能练个百八十次。但是燕知也想当警察,牧长觉就自觉改成当“匪”。他被燕知“啪啪”两枪“击毙”,然后把咯咯直乐的小崽子捞到怀里,“原来我死了,天天这么开心?”有一回牧长觉逗他,被“打倒”之后没有马上起来。燕知那时候刚懂人事儿不久,以为牧长觉因为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跪在地上拼命摇他,“牧长觉你起来你起来!”牧长觉一直装死没动,实际上在眼皮缝里偷偷观察他。燕知挺冷静地把牧长觉扔在地上,下楼去找海棠。他昂着头,“姨姨,牧长觉倒在地上不动了。”海棠正在练歌,听他这么一说也吓一跳,要跟着他上楼看看。结果走到一半听燕知说是在陪牧长觉练戏,知道她儿子是在逗孩子,又懒得上楼了,“那你让他躺着吧,别理那个混账玩意儿,让他多躺会儿。”燕知自尊心很强,轻易不会乱阵脚。但他又年岁太浅,不能听懂海棠话里的深意。海棠走了之后,他一个人跑上楼,开始打120,开口稚嫩而冷静,“牧长觉好像被我打死了。”牧长觉一看事情走向不对,立刻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电话接过来说明了情况连同道歉,“对不起,我跟家里小朋友开玩笑,没掌握好分寸。”燕知一开始看他起来了还很惊讶,坐在地上半天没动。然后“哇”地就哭了。牧长觉那时候也还在上小学,第一次把燕知惹成这个样子,有点手足无措,“对不起,天天不哭了。”燕知心肺一直不好,一哭就喘不上气来,脸都憋红了,几乎发不出声来。牧长觉吓坏了,赶紧抱着顺气,“天天,哥错了天天,缓缓,呼吸宝贝。”燕知抓着他的短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噎。“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宝贝,”牧长觉给他拍着背安抚,“嘘,天天不难受了,我错了,我以后不逗你了。我以为天天不在意我呢,我错了。”别看燕知那么小一点,气性是不小的。气顺过来了,反而哭的声音更大,小脸上都是交错的泪痕。牧长觉抱着他在卧室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拍着哄,“不难受不难受,哥错了。”“牧长觉你又干嘛了?!”海棠听见动静上来看,低声训斥:“你怎么给我们孩子气成这样啊?!”燕知哭得不舒服,没什么精神地趴在牧长觉肩头,像是一朵打蔫的小花。“天天,天天。”牧长觉根本没理他妈,一直在安抚怀里的小朋友,“我错了,给我们吓坏了。”海棠捣了牧长觉后背一下子,“臭小子!你再惹天天试试!”这次燕知没劲儿替他说话了,只是把手搭在牧长觉肩膀上,有那么一丁点保护的意思。“没事儿了。”牧长觉也吓得不轻,胡噜着小朋友出了虚汗的脊背,“下次我肯定不这样了,原谅我这一次好吗?”燕知把小脸一扭,换个方向枕着。这么生气,怎么可能原谅他?那两天燕知就没亲自坐过凳子或者走过一步路,到哪都“驾驶”着牧长觉。但还是对他爱答不理的,连买新衣服都没能哄好燕知小朋友。最后牧长觉误打误撞,给冲了一杯糖水。又赶上小朋友心情终于好转,美滋滋喝上糖水这事儿算翻篇儿。从那儿往后的十几年,牧长觉跟他互动的都是一些快乐或者温和的戏。如果是锻炼一些肌肉记忆,牧长觉大部分时候自己练,让燕知在一边看着。过去燕知很喜欢牧长觉接一些有感情线的戏。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牧长觉“练习抱抱”。但是牧长觉接戏有明确的个人偏好。他更倾向接偏剧情型或者单一人物塑造的作品,而非感情戏。小时候的燕知顶多能跟他“练习抱抱”,一直很遗憾不能“练习亲亲”。他对此很有意见,心情不好的时候朝牧长觉张手:“练习抱抱。”那时候牧长觉是怎么说的?他毫无保留地把燕知抱个满怀,“等会儿要不要一起练习吃草莓?”那时候的燕知真的觉得,就算天立刻在他面前塌下来,他都一点不伤心。但是现在被牧长觉拥抱着,燕知却忍不住挺直了后背,双手下意识地向后收。“如果我是江越,你是赵楼。”牧长觉低声在他耳边说:“你把我忘了却以为我死了,一天当中只有一个小时记得我。现在就是那一个小时的‘失而复得’,你会是怎样的反应?”燕知垂下眼睛。他太记得这种“失而复得”。他曾成百上千次地“失而复得”。第一次在教堂,他狼狈地扑在空无一人的扶手椅上。跑出教室,他无数次追过拐角之后终于从楼梯上摔落。他因为在冷饮柜前语无伦次地崩溃失去便利店的兼职。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是如此亲密的姿势和距离,燕知可以分辨身前的人是谁。他抬起手,极为拘束地搭在牧长觉的侧腰。“赵楼,完全不想我吗?”牧长觉问了他一句剧本里没有的台词,“还是说,你经历了什么让你退却的事情?”燕知很清楚地记得剧本。哪有什么让他退却的事情呢?无非是太笃定不可能罢了。“对不起,我不是赵楼。”燕知把牧长觉推开了,“而且我今天已经累了。”他没说谎。他很少视力暂失这么长时间都没恢复好。牧长觉顺着他的力把他放开了,甚至自觉地站起身,“那我回去了,燕老师早点休息。”燕知眼睛看不见也不算稀罕事。他能自己照顾自己。即使这个房间没有灯,他也可以自如地在黑夜中走动。只是牧长觉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说是不舍得就太没分寸。说得客气,他俩是同事加邻居。说得残酷,牧长觉是他久别重逢却早已无望的旧爱。都不是什么容许他舍不得的关系。极可能只是牧长觉体温一瞬间的远离,让他感觉有点冷。“那牧先生慢走。”燕知没起来送他。“好。”牧长觉果然走了。燕知能感觉到他的影子从眼前闪过。也就十来秒,牧长觉“啧”了一声。燕知以为怎么了,摸索着要起来。“不动不动,”牧长觉又回来了,扶着他的手,“你坐好,稍等我一下。”燕知听到身边有衣料摩梭的声音,问他:“怎么了?”“我家门钥匙找不着了。”牧长觉翻动着身上的口袋,“我之前的门不是这种锁,没有装钥匙的习惯。”“你想想,上次锁门的时候放哪了?”燕知帮着他回溯。“锁门……”牧长觉想起来了,“我刚才回那边房子的时候换了个包,可能落在之前的包里了。”燕知想了想,“那要不你回去住?这么晚了,开锁公司应该都已经休息了。”“燕老师,如果是你学生忘带钥匙回不了出租屋怎么办?”牧长觉语气里有些失落和忿忿。燕知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学生有宿舍啊……”“假如他们宿舍回不去了,你也不管他们吗?”牧长觉言语间几乎带出点儿酸味来,“燕老师对学生那么好,我忘带了钥匙就得大半夜开车回家吗?”“不是……七八点也不能算是大半夜吧?”燕知让他说懵了,“而且你是大人,你都……”“他们不也二十多了,还是孩子吗?”牧长觉的语气越来越冲,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波澜,“我也叫燕老师一声‘老师’,难道连学生的待遇都没有?”牧长觉很少有这么情绪化的时候。燕知有点招架不住,但刚刚那种孤独感反而淡了,眼睛也稍微好转了一些。他想两个人在医院折腾了一整天,确实都挺辛苦。试探地问:“那你住我这儿?”他犹豫了两秒,“我去办公室住?那也有沙发。”眼睛不好的时候耳朵就灵,燕知听见牧长觉的呼吸中断了三秒。牧长觉像是被他气笑了,“贵沙发借我暂住一晚上,燕老师,行吗?”燕知听他说得这么磊落,把内心最深处的一点想法压下去,“那有点儿凑合了吧?”“燕老师能去办公室睡沙发,那这儿怎么算凑合?”牧长觉说话的时候语气随着内容起伏,表情一直微微绷着。他始终专注地盯着燕知的眼睛。等燕知松口的时候,牧长觉的目光才稍微柔和了一点。燕知想起来自己暂时看不清,地上的一堆东西都还没收拾,要走到卧室很麻烦,又提议,“要不然我睡沙……唔?”“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儿上,燕老师,”牧长觉抱着他往卧室走,声音轻得像叹息,“饶了我吧,好吗?”燕知确实精力弱,几乎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他今天有点累着了,呼吸比以往慢且沉。牧长觉轻手轻脚地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从包里掏出来家门钥匙放进口袋,又抽出来一个牛皮色的纸袋子。体检档案袋的姓名栏上“燕知”两个字是他自己手写上去的,疏放从容,像燕知本人一样舒展漂亮。借着夜灯微弱的光,牧长觉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把袋口的绕线一圈一圈地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