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长觉说到做到,只是帮燕知把人和行李送进门,然后立刻就下楼了。燕知回家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攒了点力气就先洗了一个热水澡。这次出门带的东西不太多,他就想明天起来再收拾。等把头发吹得差不多,燕知开始仔细看在上飞机之前注意到的那篇新文章。就跟他想得差不多,这项工作完全是薛镜安之前研究的分支拓展,并且里面的大部分实验都出现在了她的个人简历当中。换言之,这篇工作极有可能是被冒名发表的。燕知在群里圈了一下薛镜安:“明天可以给我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吗?在我办公室。”已经快凌晨一点了,薛镜安却回得很快,“可以。”他俩刚说完,群里的怨念就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燕老师,你干嘛不告诉我们航班号啊……”“就是啊,现在才到家吗?”“只跟师姐谈不跟我谈吗?我也需要指导!”“燕老师你讲报告也不给我们线上链接,都是别的实验室的人发给我们的…错过了直播…”“燕老师你在热搜盖房了你知道吗?呜呜呜老师最爱的不是我们吗?”“闭嘴吧梅时雨你个死出!”燕知看了一眼消息,捡着他觉得重要的回:“已经到家了。我讲的内容都是你们知道的,不用浪费时间听,实验有空隙可以出去放松。@唐玉你想谈什么可以先把问题邮件给我,我准备一下。”其实他有点好奇微博里面说什么了,但是又困得睁不开眼。又跟学生聊了一会儿,他手里还握着手机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燕知被疼醒的时候还以为是该起床了,一看手机才两点半。他努力撑着沙发坐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的肌肉就像着了火一样又疼又烫。应该是因为他头发没干,又只穿着睡衣,有点着凉了。这点小病小疼的,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印象中抽屉里是有退烧药的。但燕知摸着黑蹲在柜子边翻了一会儿,只找到一盒过期的感冒药。他起身准备开灯去找水,结果刚一站起来眼前突然全黑了。他没站稳,一下子直接坐地上了。这一下摔得不轻,燕知有点发懵,半天没能从地上起来。他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里突突出来。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他心跳恢复了,眼睛却没跟上。燕知感觉可能有点麻烦了,摸索着找望松涛的电话。但一想这半夜两点多,把谁叫过来都不合适。人家家里有老有小的,又不像他。燕知又犹豫要不直接叫120,但是他不知道国内的120是不是跟斯大那边一样,动辄就叫人倾家**产。算了。燕知摸到冰箱,又从里面摸之前牧长觉冻在这儿的分装鸡汤。他刚把鸡汤贴在额头上,门就响了。那个动静不大,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后他就听见牧长觉的声音在外面,“燕老师,给我开下门。”燕知站着没动。外面又说:“我东西落在你那儿了。”燕知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样。这该不是幻象的。幻象不跟他玩这些敲门的把戏。“什么东西?”燕知问他:“可以明天拿吗?”“不行,我现在就得拿,等不了了。”牧长觉没走。“那你等一下。”燕知开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兜有点化了的鸡汤,两颊泛着异常的红,嘴唇却没有血色。他却在假装刚睡醒,“那你进去拿,我在这儿等你。”他想的是牧长觉进去拿完就走,自己直接在这等着他,不用来回走应该也不会被发现。他自以为挺熟练了。过去燕知在斯大时租了一个转不开身的合租卧室,每次瞎起来也是照样可以烧开水泡面条。要不是他肠胃不好怕添医药费,烧开水本来也可以省了的。虽然现在学校的公寓大一些,他暂时还没有那么熟悉。但终归住了一段时间,结合着瞎久了的心得,装一会儿应该也问题不大。燕知扭头指着房间里,“牧老师忘了什么东西?你自己找找在哪儿。”他能感觉到牧长觉一直在他面前站着,但是看不到牧长觉在干什么。燕知对任何事物都不如对牧长觉熟悉。他按照默认角度仰起头,应该看到的就是牧长觉的眼睛,“你不是着急找东西?两点多了,找到了赶紧休息。”夜已经太深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忘了。所以燕知并不知道房间的灯全都没有开。楼道里的声控灯从侧面照着他那双明亮而没有焦点的眼睛,让牧长觉从里面看见自己。牧长觉没有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燕知被摸哑巴了。他不确定牧长觉是不是叹气了,然后听见他走到房间里拿了什么东西,“你找到了,那……”牧长觉拿大衣把他和他的台词一起裹住,弯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把门带上就一路往楼下跑。等燕知反应过来已经被抱进了车里。他看不见,下意识地抓着牧长觉的衬衫,“怎么了?现在是去哪儿?”“你靠着休息,我开车,带你去医院。”牧长觉把自己的衣服也给他盖上,“我马上上车,就在你旁边。”“我不用去医院,”燕知皱眉,“这大晚上的去医院干什么?”他要下车,但是车门从里面打不开。是上了儿童锁。“牧老师,别麻烦了真的。”燕知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他过去也不是没发过烧,“我明天上午跟学生有讨论,你早点回去休……”牧长觉的一只手压在他额头上,声音还是温和的,“你听话,靠好休息,到了我喊你。”本来燕知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个头疼脑热的,多喝点热水捂着睡一觉就熬过去了。在斯大的时候,他同学感冒发烧去诊所,医生都不会给开抗生素,发两粒泰诺就让回去休息。燕知听人家讲了几回,亲自去诊所的钱都省了。在国外那几年过下来,他也只有两次急救是因为发烧,是小概率事件。幻象也从来不劝他去医院。燕知说难受不想动,幻象就会哄他好好睡。因为燕知用来刻画幻象的素材就是这样的:他要什么牧长觉都会给,他做什么牧长觉都纵容。而不是像现在正在开车的那一位,让他觉得身上尖锐地疼了起来。原本燕知觉得可以忍一忍的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酸液一样地腐蚀着他的肌肉。他的眼睛看不见,两侧的太阳穴像是各插了一根针,断断续续地通过跳跃的电流。眼泪从眼角滑出来的时候,燕知觉得太夸张了。他被撞裂肋骨的时候没哭,胃疼得站不起来的时候没哭,现在只是有点着凉居然值得他掉眼泪。燕知在高烧中思考着过去为什么没有这么难受。有一次赶上大流感,燕知打了疫苗也没能躲过去。从学校坐车回出租屋的路上,他难受得站不住。赶上夜间高峰,公交车上没座位,燕知只能坐在车厢的台阶上。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给一个小朋友讲童话故事。燕知听了两句,发现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在他很小的时候,牧长觉也给他讲过。“小女孩划亮火柴,她看见了温暖的火炉和香喷喷的烤鸡……”“……太冷了,她又划亮第三支火柴。‘外婆!’她惊喜地叫了出来……”“为了不让这一切消失,她点燃了手中所有的火柴……”燕知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当时他是为自己庆幸的。因为他不需要火柴。他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把身边冰冷的扶杆想象成温柔的肩膀。那个时候燕知也没哭。他甚至是幸福的。牧长觉的车暖气开得足,远比充斥着流浪汉气味的拥挤车厢要温暖多了。但是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流眼泪。好在流眼泪没声音,他可以一直闭着眼睛假寐。“到了,醒醒了。”牧长觉似乎相信了燕知在睡,轻轻揉了一下他的手,就从驾驶座下去了。“嗯。”燕知假装鼻音是因为刚睡醒的惺忪,趁着牧长觉下车把脸擦干了。“我抱着过去,你别动。”牧长觉的声音稍微严肃了一点,“我们快点看完医生,就可以早点回去休息。”燕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睑和耳朵全哭粉了。他说话的时候除了有点鼻音之外,很冷静,“我自己进去就行了,牧老师先回去吧。”他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一些了。牧长觉出来得这么急,未必戴着帽子口罩,到时候又被网上的人议论。燕知不喜欢。“我也戴帽子口罩,不会被认出来,好不好?”牧长觉一边说,一边仔仔细细把他从头到尾地包严了,连头发丝儿都仔细理进帽子里,只露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在外面。燕知没吭声了。“燕老师搂着我一点儿,不然不好抱。”牧长觉抱着他,背身把车门关上。燕知犹豫。“好了好了。”牧长觉轻声催他,“生病了不舒服,还不可以靠着我?”一句话说得燕知又难受。他分不清是身体难受还是心里难受,枕着自己搂住牧长觉的手臂,把眼泪都洇了进去。到夜间门诊的时候,燕知的眼睛恢复了一大半,至少模模糊糊地能看个轮廓。值班医生恰好是上次给燕知做B超的其中一位,看见牧长觉进来,很诧异,“诶?这不是牧老师?”“他发烧了,麻烦您给看一下,他在这儿有体检存档。”牧长觉把燕知放下,扶着他坐好,“没力气就靠着我,看一下我们就休息。”医生给燕知量了□□温,听了听他的心音,“什么时候开始烧的?”牧长觉轻轻捋燕知的后背,“知道吗?”燕知摇摇头,把眼睛压在牧长觉的衬衫上。他太难受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牧长觉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应该是刚烧起来时间不长,凌晨一点的时候还没烧。”“那也有一会儿了。”医生有点责备牧长觉,“大人烧这么高挺危险的,弄个心肌炎什么的不容易好。上次体检不就说他身体要养吗?怎么烧成这样没人看着啊?”燕知伸手把牧长觉的衬衫抓住了。“难受?马上了,等一下。”牧长觉先揉着他的后颈安抚好燕知,才抬头回答医生,“我疏忽了,没照顾好。他难受得太厉害,怎么能缓解一下?”“先退烧输液,今明两天在医院观察一下。”医生翻着燕知上次体检的电子档案,“他循环和呼吸都不好,发展成严重的炎症就麻烦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开下药。”牧长觉跟燕知商量,“马上就回来,行吗?”燕知没觉得有什么不行,但是点头的时候不小心把眼泪掉出去了。他想他可能是头疼疼得。他抿了一下有点起皮的苍白嘴唇,“我没事儿,麻烦你。”“算了,我不知道在哪拿药。”牧长觉又弯腰问他:“有力气给我带路吗?”他的耳朵贴在燕知嘴边,等他回答。“嗯。”燕知又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慢点儿。”牧长觉扶着他的腰,慢慢把他往外带。大概也就几步路,燕知给他指取药窗口的位置,“那儿。”“好,我们一起过去拿。”牧长觉一边带着他走一边给他揉腰,“等会儿输上液马上就不难受了。”燕知声音很小地答应,“嗯。”护士拿着配好的药来给燕知输液。输液针刚从燕知的皮肤上没下去,他抬头看牧长觉:“你先回去吧,我输完液自己回学校就行了。”他眼泪掉得已经遮不住了,只好道歉:“对不起,我眼睛稍微有点不舒服。”“我在旁边看一会儿,等这瓶输完换了药。”牧长觉在他床边坐下了,一只手在他后背搭着。大概是被烧精神了,燕知现在一点儿也不困。他盯着滴壶里一滴一滴往下落的药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来小女孩的火柴。他忍不住地多看牧长觉。看他被自己抓皱的衬衫,看他有点凌乱的头发。燕知很懊恼自己现在眼睛的状态不好,又没有带着眼镜,不能把真正的牧长觉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得越努力,眼前就越模糊。燕知忍不住非常遗憾地想,等一会儿牧长觉走了,他甚至无法在剥除害怕和不舍之后,延长这一刻的心安。“怎么发烧了?”牧长觉轻轻拨了一下他的碎发,“洗澡着凉了?今天学校的热水好像不太好。”燕知嗓子哑得说不清楚话,“嗯,可能有点儿着凉。”牧长觉把他身上的被子仔细掖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刚才热了,马上不难受了。”燕知没说话。他感觉自己内心的想法荒唐至极。明明难受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却希望自己的烧退得慢一点。让他这一刻片刻的软弱和依赖理所应当一点。这样等他好了,他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跟牧长觉解释:“感冒的时候鼻腔被压迫,流眼泪是很正常的。感谢牧老师照顾我。”“我手好冷,”牧长觉的手心一直贴在他额头上,“燕老师给我暖暖。”他的手确实凉,让燕知沸腾似的大脑冷却了一些。疲惫伴随着让人放松的凉意慢慢追上燕知。他的意识淡了,但他的眼睛还在固执地看着药瓶里的余量。“我不走。”牧长觉把手放进他手里,“我手太冷,出去也得跟你一样着凉。我哪儿也不去。”这个理由对半睡半醒的燕知来说太合理了。他说不出来话来告诉牧长觉不要着凉作为挽留,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牧长觉一直在他床边坐着,手留在他手里。等燕知慢慢睡熟了放松下来,他起身去找了一趟医生。“我有问题想跟您请教一下。”牧长觉看医生没在忙,直接进了诊室。“哦,牧老师不用这么客气,请说。”医生把椅子推给他。牧长觉没坐下,直接说:“您记得上次我们俩体检是一起的吗?我想问问您关于他身体的问题。”“报告是病人隐私,你是他亲属?”医生问他。“我是……”牧长觉想了想,“他的体检报告我看过,但是只能看出来哪不好,看不出来具体怎么不好。”怕医生不信,他主动提了一项:“我记得报告里说他心肺功能差。他小时候就有点这方面问题,稍微一着急就喘不上气。但当时医生跟我说是小孩子体质不够好,长大了就能慢慢好转。”“一般来说是。”医生看他问得认真,也逐渐愿意回答他,“但也看具体情况啊,要是物质条件不够好,或者一直精神压力很大,那怎么好转?不恶化都算造化。”牧长觉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一个问题:“有时候我觉得他似乎记忆力不太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他弄混了什么事情,尤其是在刚睡醒之后。这个能从报告里面找到原因吗?”“这个可能的原因太多了,精神压力大,或者身体状况不够好,都会导致记忆力下降和思维上的迟钝。”医生看了看他,“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问题,结合他这个体检报告,我个人倾向于从心理和情绪方面找原因。”医生声音放轻了一点,“一般说人到了十八岁生理就成熟了,但是我们看年轻人,或许是年纪差得多,就总觉得还是孩子。我不知道他当着别人什么样,但当着你那样,应该是信任你的。”牧长觉稍微压了一下眼角,难得露出一丝忧虑,“但愿。”今天晚上要不是他听见楼上那点动静,后果他都不敢想。“你俩进来的时候我对你有点意见,是因为觉得才提醒过你像他这种身体需要人照顾,就碰上你俩半夜来急诊。”医生宽慰他:“但你真想帮他把身体养好,无非就是仔细衣食住行。”“好,我知道了。”牧长觉脸上的情绪已经收敛起来,只剩下柔和的平静。他又问了医生几个关于燕知肠胃的问题,道过谢就回病房。刚一看见病**的燕知,牧长觉感觉不太对劲。他立刻跑到床边,轻轻抚摸燕知急剧起伏的胸口,“天天?”燕知没有醒,眼泪把一侧的枕巾全浸湿了。他颤抖的手指凭空握住又松开,像是在试图抓住什么快速流失的东西。牧长觉把他的手指握住,“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燕知的手指里面全是冷汗,被牧长觉握住的时候仍然在抖,只是不再徒劳地抓握。“你去哪儿了?”燕知的眼睛紧闭着,眼泪不断从眼角滑出来,“……你去哪儿了?”他的呼吸几乎没有任何规律,完全是错乱的。牧长觉看他缓不上来,小心把他从**抄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肩头。“我去找医生问了问,”牧长觉帮他顺着呼吸,“就在旁边,我没走。我说了我不走。”“……骗、我。”半昏半醒间的燕知几乎是愤怒的。“对不起,我不该出去。”牧长觉没有继续解释,“不着急,不着急。”他把燕知连着被子抱到腿上,“这下行了吗?我走你肯定能发现。”燕知没有像在车上那样犹豫,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不许走。”牧长觉护着他还在输液的手,“不走,睡吧。”哪怕重新睡熟了,燕知的呼吸还是不太均匀。牧长觉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一下一下地给他拍背。等到四点半,燕知的手机响了。虽然牧长觉关得很快,但肩头上的人还是有点被惊动了,很小声地说了点什么。牧长觉仔细听了听也没听清,好像是一串数字。他保持着这一整晚的姿势,轻轻护着燕知的后脑安抚,“睡吧,还早。”燕知的手指蜷在他胸口上,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衬衫。燕知在病**醒了之后,除了昨晚出的虚汗有点黏和全身酸痛乏力之外,几乎已经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他看了一眼四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住这种很没必要的单人病房。他又看着床边的人,心里忍不住遗憾。果然自己已经记不清楚牧长觉昨晚穿的亚麻衬衫具体是什么颜色了,只能用一些差不多的旧素材来凑数。反正是单人病房,不会有人看见。“牧长觉。”燕知蜷在被子里没起来,做了一个划火柴的动作,“你真的一晚上都在吗?”他眨眨眼,眼角的温热很快冷却,“我昨天晚上可疼了,幸好我有用不完的火柴。”“如果我总是生病,是不是你就可以一直陪着我?”燕知知道自己在病中总说傻话,立刻又加上:“我开玩笑的,别当真。”“什么玩笑?我也听听。”门被推开了。牧长觉走进来。这次燕知看清楚了。他身上皱得不能看的亚麻衬衫,是银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