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姐。”燕知向她伸手,被桑晚宜拉近轻搂了一下,“能再见你可真好。”桑晚宜松开他,拍了拍燕知的肩膀,“咱们上次见,得有快十年了吧?”燕知略有些腼腆地点头,“嗯,是有挺长时间了。我回国时间也不长,一直没联系您见面。”“还说呢,要是我不联系你,我看你也不会联系我。”桑晚宜拉过她身边站着的少女,“还认得吗?我女儿桑愉。”“我记得。”燕知礼貌地握了一下女孩的指尖,“你好,桑愉。”过去他俩在桑晚宜公司见过几面。但那时候燕知十几岁,桑愉还没十岁。过了这么多年,彼此印象不特别深了。燕知就记得这小姑娘小时候总躲在桑晚宜办公室门后面,人少的时候就跑出来往他兜里塞糖。桑晚宜扭头笑着跟女儿说:“叫人啊,你不盼了好几天了?天天哥哥,现在是燕老师了。”桑愉礼貌地点头,“燕老师好。”燕知有点不好意思了,关心她们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我听桑姐说,你成绩很好,准备报考康大,是吗?”小姑娘点头,“嗯,因为离家比较近,而且我也对做研究也挺感兴趣。”桑晚宜在旁边撇撇嘴,“按着我的想法,原本想让她学个计算机金融什么的,她还不乐意。但我觉得她可能受你影响,从小就偏爱数理,说以后要上你去过的学校。”“妈……”桑愉不好意思了,“我们不是来了解学校的吗,说这些干嘛?”燕知笑了笑,“校园环境挺好的,你们转过了吗?”“她小时候就总来,最近也有事儿没事儿的来你们学校转悠,估计比她自己家还熟悉。”桑晚宜感慨,“有些小孩子,手机屏幕都设置成人家照片了,现在见着真人,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小姑娘的脸都红透了,“妈你再瞎说我走了呀,我不要看了。”“行行行我不说了。”桑晚宜不逗自己姑娘了,转向燕知,“就跟我邮件里说的那样,她想在入学之前到你们实验室体验一段科研生活。当然还是看你方不方便,带个小朋友应该也挺麻烦的。”“没事儿,我们先上去。”燕知领着她们上了楼,跟桑愉说:“我实验室的学生都很好,等会儿你去跟他们接触一下,聊一聊,然后我们再看后面怎么安排。”桑愉没想到燕知这么重视,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谢谢天天哥哥。”“在学校里还是叫‘燕老师’。”桑晚宜轻声纠正她。小姑娘委屈地瘪了一下嘴,“谢谢燕老师。”“没事儿。”燕知笑了笑,带头进了实验室,先找了薛镜安,“镜安,这是桑愉,今年的高考生,暑假想来我们实验室实习。你先跟她讲一下你在做的东西,然后安排她按照年级跟实验室的其他人也聊聊。”薛镜安是实验室的大师姐,接触新学生这些事儿见多了。她把一群探头探脑的师弟按到后面,回答燕知:“没问题,您放心。”实验室这边安排好,燕知征求桑晚宜的意见,“桑姐,那我们去我办公室等桑愉?”“好啊。”桑晚宜笑着跟在他半步外,“给我展示下燕大教授头脑风暴的‘圣地’。”进了办公室,燕知给她倒了一杯茶,“您介意我关下门吗?”“当然不,”桑晚宜笑笑,“看来燕教授跟我有话说。”“确实是,其实您不联系我,我也想找机会跟您见一面。”燕知很坦诚,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关于牧长觉的吧。”桑晚宜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像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燕知轻轻“嗯”了一声,“我离开了国内……一段时间,回来之后感觉很多事情都变了。我原先以为他跟您的合作非常默契愉快,也签了很长的约。但好像我走没多久,他就跟您解约了。”桑晚宜的眼睛依旧淡淡地笑着,“如果你不介意,那我还是跟着牧长觉叫你一声‘天天’,可以吗?”燕知有些不明所以,点点头。“所以你看,我会认识你,其实是因为牧长觉的缘故。”桑晚宜说:“按照我所习惯的行事风格,跟我有一级工作关系的人是牧长觉,第二级才是你。所以在当时,甚至可以说现在,我思考问题的角度可能还是很片面,只能从比牧长觉更狭隘的视角去看与你们相关的事情。”燕知也认可。“当时你离开,我并不是‘知道’的,而是‘感受’到的。因为牧长觉从来、从来没跟我们任何一个工作人员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变了。”桑晚宜稍微向前坐了一点,“天天,我能不能冒昧地问问你,当时你是不是有很不得已的事情,让你不得不离开?”坦诚是从燕知开始的,但是他没想到桑晚宜的问题如此直白。他稍微清了一下嗓子,可声音还是沙哑,“是。”“好,那这样我就觉得容易理解很多。”桑晚宜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小心,“我特别想追问,特别想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让整个事情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但你说‘是’也就够了,至少对我来说够了。我毕竟是你们当中的外人,对这中间的事情无权过问。”虽然做过心理准备,但燕知还是忍不住地轻声重复,“什么天翻地覆?”“这个事儿在我心里也卡了特别多年。”桑晚宜抿了抿嘴唇,“所以我知道今天一见面,咱俩都会有很多事情想问对方。你给我答案,我也可以给你答案。”燕知安静地等着。“首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和牧长觉现在,重新在一起了吗?”桑晚宜看着他。燕知垂下眼睛,“我身体还是不太好,他在陪着我治疗。”桑晚宜点点头,“那你觉得他现在状态怎么样?”“我觉得他……”燕知把说了一半的话收回去,“我在国外的时候跟他直接联系少,感觉他工作一切都还顺利,但是回国之后听说他前几年好像有段时间在休息。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你具体指哪一类事?”桑晚宜双手环到胸前,靠到了沙发上。她那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和多年前的雷厉风行和不留情面几乎完全重合了。燕知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谎:“我的朋友在市医疗系统工作,他帮我查到了牧长觉的神经外科就诊记录。”他既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牧长觉到底有没有去看过病。桑晚宜犀利地看了他一眼,“那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继续查呢?看牧长觉到底发过哪些疯。”她的后三个字说得近乎咬牙切齿。燕知的手心出了汗,还是顺着桑晚宜的脾气,“我可以自己查。但是我想最了解这件事的人,除了牧长觉自己,恐怕就是您了。”“而且牧长觉自己不敢告诉你,对吗?”桑晚宜接了他的话,“原来他知道害怕啊?当初他带着松了的威亚往下跳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啊?他在医院里半个多月不吃饭怎么不知道怕,大庭广众之下爬了一整条走廊血去追问他爸你在哪儿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啊?”燕知看着她,半天才能发出声音,“什么时候?”但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他不愿意看的那个关于父亲的电影结局。和牧长觉藏在头发里的疤。和被他一直靠着也不知道疼的总也无法愈合的伤口。“那电影拍完,他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多,跟我说往后不拍电影了,有重要的事要做。”桑晚宜怎么想怎么恨,“我怎么跟他好说歹说都说不通。我说你伤好了再回来,多长时间公司都可以等。他不听。”“我跟他父母见过几面。”桑晚宜的脸上显出几分疲惫,“任何人都无法让他听进去任何一句话。”“并不是因为他不配合。就是因为他太配合了。他看上去一切都极为正常,让人防不胜防。”“他还做过什么吗?”燕知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也有一点迟钝。“他把所有事都做得很体面很完美。比如他一个大子儿不拿他爸妈的把自己择出他家户口本,再比如他执意跟我解约了,赔了我一大笔钱。”桑晚宜扶了一下额角,“对,那笔钱我没动过,你让他有空拿回去。我没办法理解他。”“抱歉,这个事主要是我的责任。”燕知感觉嘴唇很干,忍不住地舔,“我不是故意……”“不不我不是让你道歉,宝贝。”桑晚宜稍一冷静就有些后悔,“我只是这些事儿一直捂在心里,只是你现在问起来,我才有个人说。”“而且你既然问到牧长觉,你们两个现在又有联系,我认为你有权知情。关于牧长觉的本性,我跟他父亲有类似的看法:从年少起就得体周全,远比同龄人早慧。”“但是如果没人牵制他,”她看看燕知,非常笃定,“他就是近乎危险的复杂和永不安歇的固执。”“谢谢您,我知道。”燕知的嘴唇被他舔破了,溢出一点腥甜。他又忍不住地咬破了的那一处,带起细微的刺痛。桑晚宜还想说什么,有人从外面敲了办公室的门。燕知定了定神,稍微抬起一点声音,“进。”薛镜安推开门,探头进来,“燕老师,小愉跟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您方便来实验室吗?”燕知的嗓子和嘴唇一样干,但还是吸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好,谢谢。”然后他看向桑晚宜,“那我们现在过去一趟?”到了实验室,燕知看桑愉跟实验室的人已经有说有笑了。尤其是看见薛镜安进来,她立刻贴到她身边,手把她挽着,“学姐。”燕知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大概明白了,“那小桑就先跟着镜安学习,然后你如果看到其他人做到什么有趣的实验,也可以跟着学,好吗?”桑愉用力点点头,“好!”桑晚宜看自己姑娘满意了,有些担心自己刚才话说得过了,笑里带了些歉意,“燕教授,费心。”“应该的,您当年也很照顾我。”燕知冲她笑笑,陪着她向实验室外走。“到底还是都过去了。”桑晚宜还在说些让他宽心的话,燕知就边走边听。他本来只是觉得稍微有一点头晕,下意识地向身边找支撑。实验台上放着刚洗干净的锥形瓶和玻璃量筒,被他手一扫就全碰到了地上。桑晚宜离他最近,条件反射地去扶他,“燕知!”但燕知没能扶住她的手,在一片惊叫中无声无息地跪倒在满地的玻璃碎片里。--牧长觉匆匆忙忙跑进急诊室的时候,燕知醒着。他靠着铺了一次性无纺布垫的治疗床,在等护士挑他手心里扎进去的玻璃片。血还没完全止住,护士为了清理视野用生理盐水做了几次冲洗,在金属清洁盘里积起一层粉红色。燕知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看见牧长觉的第一个瞬间也只是眨了眨眼,没说话。牧长觉怕吓到护士似的,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您好,他这个伤严重吗?”“运气比较好,没割到哪儿。都是小口子,不用缝针,但这也得受几天罪。”护士把玻璃片挑干净,仔细扒开燕知的伤口检查残片。护士抬头看了一眼牧长觉,“你是家属?”牧长觉刚要开口,燕知先说了,“他不是。”牧长觉罕见地愣了两秒,在床边蹲下了,声音轻轻的,“不闹气,我们先听人家说。”燕知把眼睛转开了,低低地抽了一下鼻子,“你就不是。”“好好,我不是,你躺好不动。”牧长觉一边小心捋燕知的头发,一边跟护士道歉:“不好意思,那我不是家属。有什么注意事项,您跟他说,我就只听听。”“现在天气热,注意不能沾水,隔天要换药。”护士把燕知的手仔细包好,从他身边起来,“疼或者低烧就吃点布洛芬,另外你贫血和低血糖还挺严重的,尽量增加摄入和休息。”护士一让开,牧长觉看见燕知裤子上也有血,站着半天没能动。护士正收拾器械,被他拉住吓了一跳,“诶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牧长觉立刻把手放开,“他腿上也有伤吗?怎么裤子上也有血?”“他膝盖上也都有一些伤口,”护士看了看他的表情,又加了几句,“碎片小,都不太深,养几天就好了,可能主要就是这两天不舒服,少走动。”说完她就出去了。牧长觉握着燕知的脚腕想看一下他膝盖上的伤,被他躲了一下。“生我气了?”牧长觉没接着动他,声音和语气都放得很低,“没照顾好我家小朋友,又碰着了。”当着桑晚宜,当着学生,当着护士,燕知都能心平气和,宽慰每一个人说自己没事儿,让他们先去忙。但是当着牧长觉,他什么也压不住。“你让我相信你,我就努力说,不想说的也说,想起来难受的也说。”燕知声音没力气,但很坚定,“然后你说你也相信我,但是我问你,你就说你没有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呢?你就是这么相信我的吗?”他想要跟牧长觉据理力争,不想露出一点软弱,极力把委屈含着,不敢眨眼。“我跟桑姐通过电话了,也知道你们聊什么了。”牧长觉跟他低声解释:“我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做事想得不周到……”“你怎么不周到?”燕知反问他:“牧如泓和桑姐不都觉得你周到吗?你太周到了。”“宝贝,你别动气。”牧长觉在他身边坐下,避开他的伤口,“牧如泓的话你不用听任何一个字。而且当时因为我没把事情处理好,让桑姐跟你说的时候也带着对我的怒气,所以她可能说得很严重……”“我本来不用听他们任何一个人说,”燕知仰着头看他,“可是我问你的时候,你肯说吗?”“我怕你难受,”牧长觉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燕知裹上,“我不想让你着急。”“你是觉得我有病,所以什么事都不能跟你分担吗?”燕知问他:“那以后你遇到什么事情,也要因为怕我难受全瞒着我吗?”“我这个错绝对不犯第二次了,但你不能说我家孩子有病,行吗?”牧长觉伸手要把他横抱起来,“我们不生气了,先回家。”燕知麻药有点过了,两个手被包着不太敢动,一边吸气一边把牧长觉挡开,“你别动我我自己能走。”这次牧长觉没让他,稍有点皱眉,“疼成这样你要自己走,你怎么这么爱欺负我。”“我欺负你什么了?”燕知难以置信地看他,“你疼不让我知道,也就不用知道我疼不疼。”然后他又冷淡地加上,“不对,我都忘了,你不知道疼。”“我怎么不知道疼,燕天天?”牧长觉温和地看着他,“我只是剌在这条胳膊上不疼,但你再这么吓唬我一回,我真的就要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