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郁澜回想,他好像在那一瞬间怔了很久。他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又是在做梦,再一睁眼面前的一切又会全部消失。郁澜早就做过很多功课,自以为准备好了要怎么面对一个刚醒来的植物人,要跟他介绍什么,说些什么,要先通知医生通知家人,如何简短地表述现状,条理清晰地说明情况……没有。他的大脑好像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定在了原地,不能动弹,不敢动弹。郁澜张了张嘴:“褚……”可才说了一个字,声音就开始颤抖,就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了。你现在怎么样?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他好像不能那么任性地把这些话作为他们两人之间的开场白。“我……”郁澜努力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但褚妄的眼珠依然目光不错地看着他,如有实质;而两人的指尖也还似有若无地碰在一起,又让郁澜觉得身处梦境。与悬在半空中不同,此时的褚妄是真实的触手可及,而非需要一些充满玄学的鲜红色粉末。郁澜的嘴唇颤动着,垂下头。“我……下课以后跑回来的。”他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最无关紧要的话,用空闲的那只手紧急抓了一下凌乱的小卷毛,有些生疏地说,“我平时,我平时比现在好看点。”“我,我是……”郁澜急得脸红,后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褚妄的目光好像一直都很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醒来有特别的情绪——兴奋恍然或者吃惊,都没有。最多一点感慨,和少许郁澜一时无法读懂的,藏在平静之后的别的什么。然后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刚醒来的褚妄好像所有动作都被延长、放缓,郁澜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不过没有发出声音。他好像这才找回理智,知道让一个躺了一年的植物人一下子开口也不太现实,这才顿了顿,抽回了故意忽略的、放在对方指尖的手。但褚妄好像是感觉到了,微微垂眸,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大概是想抬手,却因为还没习惯,最后只是手指很轻地向前探了探。郁澜站起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他连铃都没空按,撑着酸软的膝盖往门边跑,刚打开门就冲着楼下提高了声音,告诉了所有人这件事。郁澜看见全家的人都扔下了手里的事,看见医生大步走来,看见穿着一身正装紧急从外地赶回来的席筠和章妍,全都奔向这两个月里他最熟悉的房间。这次换成他站在人群外,看着所有人不同表情的面容,和被他们包围着的,露出一点点缝隙的褚妄。他低下头想,差点忘了,只有身为灵魂体的褚妄才是独属于他的,现在的褚妄拥有更多的身份,他不能自私得什么都不管。郁澜听见医生欣喜的不可思议的惊叹,听见席筠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哭声。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身份参与现在的情形,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连章妍的眼眶都有些红了,里面很热闹,不过大家也都很克制地知道他刚醒,不能一下说太多,房间里虽然热闹,但声音都很轻。褚妄被扶着坐起来,不过也许是打算重新支配全身器官,不适应似的,猛然咳嗽了几下。郁澜听见他的声音,原本还呆在原地,立刻想也没想地快步走了过去。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都默契地给他让出一点空间来,而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各异的表情,仿佛都默认了褚妄是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的,包括郁澜自己。他重新看向褚妄的眼睛,又焦急地问医生:“他这是怎么回事,没事吧?”“褚先生卧床太久,什么都得慢慢来,”对方耐心解释,“暂时无法顺利交流也是正常的,慢慢调养,慢慢复健就好。”他看见褚妄的嘴唇很干,身体先于思想行动,走到一旁拿了棉棒,沾了水,细细地润了润他的嘴唇。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褚妄的目光没有离开他一寸。不知道是好奇,是探索,或是别的什么。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打算告诉刚苏醒的褚妄一切。更何况医生还建议:“虽然褚先生现在醒了,但今天还是要让他多休息才好。只要人醒来,什么都好说,都可以慢慢来。”席筠终于止住了眼泪,用手掌用力抹了抹脸,重新拾起体面的笑,点点头。“太晚了,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席筠有些机械地重复着。“阿姨。”郁澜走到她面前,语调很轻地说,“那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席筠抬起通红的眼眶。郁澜其实也不太会表达,也知道自己现在是有私心的,但还是继续道:“我习惯了照顾他,我守着他,有什么事也能及时发现。”他刚说完,对方原本已经恢复的面容又重新细细密密地碎掉。郁澜还没继续补充,席筠就伸出手,很轻地拥抱了他一下。这好像是她最真诚最无声的宣泄了,她的声音只是有点哽咽,说“好孩子”,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郁澜这才发现其实席筠也很瘦,只是永远体面用力地站着,从不让人看见半分。他鼻子一酸,也只能点点头,却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为了让褚妄休息,虽然所有人都还没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来,但也都很快给他让出来空间。夜色深重,卧室也重归寂静。郁澜迅速洗了个澡出来,让现在的自己看着终于没有下午时那么邋遢,刚用毛巾擦了擦头发,一抬头,就又看到了正安静看着自己的,坐在**的褚妄。他一下又顿住了,小声地走过来问:“褚先生?”“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你……做点手势也行,我能懂的。”他觉得面前的褚妄熟悉又陌生:“或者,你想听我跟你说说话?”这次褚妄缓慢地点了点头。“从哪里说起呢……”郁澜在他身旁坐下来,仰头看着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你躺了一年,不过公司的话,章妍姐跟你母亲都维持得很好。”“哦!你公司里有个叫陈璘的,上个月离职了。他当时在办公室大闹一场,被我……被章妍姐叫走了。”“前几天还有慈善拍卖会,褚家没缺席。”“你妈妈在花房里种了新的好看的花。”郁澜每一句话都像在闲聊,可每一句话都说得很保守。真正想说的是“还记不记得我是谁”。但郁澜发现自己居然不敢面对结果,不想看到褚妄摇头的模样。之前想得多么理智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想接受这种可能。他就这么隔靴搔痒地说了褚妄这一年的近况,对方好像听得很认真,也一直看着他。郁澜其实很怕跟现在的他对视。褚妄的瞳仁漆黑、幽深,跟从前都不一样。他想被他注视着,却又不愿承担自己不可控的后果。他没想到被褚妄看着会是这样的。褚妄神情微动,像是想说话,但又因为还未能习惯,干脆没有张口。不过还是咳嗽了两声,最后低声回了一个音节。“嗯。”听到他的声音,郁澜刚才那些缥缈的想法忽然就被击碎了。然后再重新整合、拼凑,变成新的模样。他心脏剧烈跳动着,也终于抬头跟褚妄对视,不过这次没有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生出一种豪赌的勇气,无法自抑地深吸一口气,然后问:“那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像是不等褚妄有反应似的,他又连忙道:“我是,我是你的……合法伴侣。”“我姓郁,当时你在昏迷,阿姨就找了一个神……一个大师,算出来,只要我跟你结婚,你就有可能醒来。”他低头拨弄自己的食指,声音小了点:“现在从结果看,好像没错不是么。”郁澜其实想等到褚妄能好好开口了,再一点一点说也不迟。但已经开了头就没法停下来,他只当自己在说一个荒诞故事:“但其实,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其实是有交流的。”“你最好不要不记得。”郁澜已经不敢抬头了,只自顾自一股脑地说着:“我每天都跟你说话呢,我有你保险柜的密码,有你的公司账号,有你的办公室密码……”他像是想用这些东西来证明什么,又怕又期待:“我还能用那部手机联系章妍姐,我……”郁澜嘟哝着说:“我很不一样的。”“你给我做过保证的……”他说到后面已经忘了前面都说了些什么,兀自道,“对了,你还说过,要是你醒来不记得我了,我就去找章妍姐。”“我要让她在你办公室拉一条横幅,就写褚总事业有成却人品不端,对新婚妻子始乱终弃……”说到这里,他终于停顿下来。郁澜觉得自己眼眶很酸,鼻子也很酸。于是他只能低着头,驼着背的样子可能在现在的褚妄面前也不怎么好看。片刻后,他听到褚妄很轻地、有些吃力地说了一句:“郁……澜?”他猛然抬头,看见褚妄的眼睛里好像有了点笑意。“过来……一下。”郁澜有直觉,可现在什么都不敢多想,生怕一点期望被戳破。他只能听着褚妄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他走得很近了,褚妄坐在**,郁澜能看见他眼里的自己。他终于能在褚妄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没等他想完,下一秒,对方已经伸出手,有些僵硬但笃定地,吃力地把他环住。而对方的声音也重新响起来。像低喃,像酝酿了一整晚,练习了一整晚,才能终于说出口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他说。“终于抱到了。”来了!加更补上了~写得有点慢,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