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绰没吃几口东西,也没跟章睿民打声招呼,先上楼回去了在这边的办公室。有学生来跟他报告研究进度,他听得心不在焉,随便指点了几句把人打发了,灌了半瓶矿泉水下肚,勉强平复住心跳。“我是启德的法律顾问,裴廷约。”男人自我介绍时,并没有提三个月前的那档子事,但他一开口,沈绰就确认了,他就是自己刚收到的那张结婚证明上的另一半。沈绰装傻充愣,自知演技拙劣,于是落荒而逃了。一夜情在别人看来或许没什么,但沈绰本能觉得麻烦,不想让人知道,更别提在他们这种单位,同性恋尤其是件不能见光的事情。所以后悔,非常后悔,恨不能穿越回去扇三个月前的自己一耳刮子。下午时章睿民又过来了一趟,问沈绰是不是有压力:“早上没跟你说是因为周院那里今天才点的头,你倒也不用担心,项目虽然交给你负责了,但我会总体把关,我们跟启德合作要做的东西跟你现在手上的课题研究方向一致,有他们大公司的资源,只要能弄出来,就能迅速实现成果转化,你好好干就是。”“我知道,谢谢老师。”沈绰真心实意地道谢,这个机会很难得,章睿民能力排众议给他,想必不容易。“你心里有数行,”章睿民见他已经收拾了东西,顺嘴问,“今天这么早就走?”“下午约了中介和卖家签合同,之前看中的那套房子,打算签下来了。”沈绰说。“那不错,早点下手也好,”章睿民挺替他高兴,“你去吧,顺便帮我给章潼带些东西去。”“行。”三点半,沈绰离开学校,坐地铁去市区。他看中的那套房离学校三公里,十年房龄的老小区,环境很不错,周边配套都有,是他看下来最合适的小户型,首付七十万,刚好够他这些年的积蓄。中介公司在市区繁华地段,沈绰跟卖家签完合同,当场付清首付,约定一个月之内把后续手续办完,总算松了口气,他也终于在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窝。结束之后他给章潼打了个电话,说有东西给她,女生一听让他直接过去律所:“我没这么早下班,你来等我一下,我晚上请你吃饭。”于是沈绰又倒地铁过去。章潼是章睿民的独生女,刚从淮大法学系本科毕业,现在在城中一间大的律师事务所做律师助理,顺便准备法考。沈绰按着导航到地方时已经快五点半,章潼工作的金陵所办公地点在一座园区里面,位置有些不好找。金陵所在这园区里一共有A、B、C三座楼,问过保安后沈绰径直进去,刚走近便听到一阵喧哗声,绕过密集的灌木丛又走了几步,只见一座六层高的小楼下围了不少人,闹哄哄的跟菜市场一样。沈绰有些意外,顺着众人的视线抬头看去,愣了一下——楼顶天台边缘站了个焦躁不安的中年男人,来来回回踱步不时做出危险动作,分明是想跳楼!“这不是三天两头来堵裴律的那个?怎么爬天台上去了?”“什么仇什么怨啊,竟然想不开寻死觅活……”“好像是他那个小公司跟启德科技有个合同纠纷案,一审胜诉但二审裴律亲自接手后,他又败诉了,还被启德另行起诉,合同款没拿到还得给启德科技赔偿,公司破产以后听说老婆带着孩子跟人跑了,所以现在天天来找裴律麻烦。”“不过你们还别说,也就裴律火眼金睛,挑出了那个合同的漏洞,让他一毛钱没拿到还得反过来赔钱,不过他也确实挺惨的,明显是被启德科技给坑了。”“你可小点声音吧,被你师父听到又要骂你不专业了,什么坑不坑的,这叫法无禁止皆自由。”沈绰皱了皱眉,身后有人一拍他肩膀:“师兄!”是章潼,他俩都是淮大毕业的,虽然不是一个专业,叫句“师兄”也不算错。沈绰回头,章潼笑嘻嘻地问他:“你也来看热闹?”“这是热闹吗?要出人命了,”沈绰说,“他们说的‘裴律’是裴廷约?”“你认识裴律?哦对了,启德科技好像跟你们学院有合作,他是启德的法律顾问。”沈绰默然,中午在办公室他上网搜索了一下裴廷约的个人信息,知道那人是这金陵所里鼎鼎有名的商事律师,很难不联想到他。之前章潼让他来律所,沈绰原本有些不情愿,转念一想那位裴律师应该是个大忙人,未必能碰上,这才过来了,没想到一来就看了“热闹”。章潼还想说点什么,有车开了进来,在旁边车位上停车熄火,是辆价格不菲的奔驰。有人小声说了句:“裴律的车。”裴廷约和他助理从车上下来,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同时停下。沈绰不由打量了他一眼,裴廷约人高腿长,面部轮廓深邃,从眉骨到鼻梁的弧度尤其流畅优越,长得是真不错。天气热这人身上的灰色衬衣解开了上面的一颗扣子,也没系领带,袖子往上折了两圈,露出一截麦色的小手臂,跟其他衣装笔挺的精英律师们相比,显得多了几分不羁,不过看着也不好惹就是了。保安队长过去跟裴廷约说了眼下的状况,跳楼的那位坚持要见他,扬言他不出现就从金陵所楼上跳下去,让他们所彻底出名。裴廷约耐着性子听了两句,掀起眼皮:“报警了吗?”保安队长赶紧说:“报了,民警和消防应该马上就来了。”“那就行了。”裴廷约提脚就要走,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一旁有实习律师按捺不住,壮着胆子说:“裴律你真不去看看吗?他好像特别激动……”裴廷约目光落过去:“我去看了,他一言不合真跳了,你帮我负责?”实习生涨红了脸。“想做好人你去劝劝他,把人劝下来了我跟主任申请,给你评个见义勇为奖?”实习生下意识摇头:“不、不了。”裴廷约没再理人,走了两步忽然偏过视线,看向沈绰这边,沈绰立刻低头,装作看手机。半分钟后他再抬头时,那人已经进去了隔壁楼里。章潼低声感叹:“不愧是裴律,果然不动如山。”沈绰心想,明明是冷血。六点,章潼下班,带沈绰去了园区对面的烤鱼馆。“幸好没出人命,”章潼吃着东西,心有余悸,“要不我爸又能找借口教训我,不让我做律师了。”沈绰有些想笑,把帮章睿民带来的东西递过去:“老师说都是你喜欢吃的零食,他都低头了,你有空也回家去看看他吧。”章潼把东西搁到一边:“等我考完试再说。”章睿民想要她继续读研读博之后留校,她铁了心要做律师,父女俩都犟,谁也说服不了谁,章潼工作后就搬出来在这附近租房子独居,跟她爸话不投机半句多,全靠和她关系不错的沈绰在中间做传话筒。“真这么想做律师?”沈绰问她,“不怕也被人拿命赖上啊?我看还挺危险的。”“能被人这么恨,也算是变相肯定了能力,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裴律做事那么绝,”章潼八卦道,“你是不知道,那人来我们所堵他快两个月了,一般人怎么也得见一见适当安抚一下对方吧?裴律偏不,连正眼都不瞧他,每次都直接让保安赶人。”“看得出来。”沈绰说。被人拿跳楼威胁还能无动于衷、冷漠以对的,想也知道不是一般人。“裴律确实跟别人不一样,他有本事啊,才三十出头就是我们所的高级合伙人,不过人是挺那啥的,出了名的冷酷无情,利益至上,道德感薄弱,只跟钱共情,专帮有钱人打官司。”章潼兴奋说着:“他也不只做民商诉讼,商事犯罪领域的刑事辩护也做,去年淮城挺轰动的那个涉黑案,他是第二被告的辩护人,公诉机关起诉的三个罪名硬是被他做无罪辩护拿掉了两个,原本量刑建议的二十一年最后就判了三年,那个案子他具体拿了多少律师费我是不知道了,反正不会低于八位数。“毕竟他那个当事人家里有的是钱,据说早年做生意确实不清不楚的,现在有裴律保驾护航,老子坐牢、儿子接手生意,慢慢洗白,以后就是实力企业家、慈善家了。”沈绰听得直皱眉:“你是在批判他,还是在推崇他的行径?”“那可不,我是挺崇拜他的,”章潼大咧咧地说,“听说他刚出道时就敢在庭上怼对方知名大律师倚老卖老,别人搞证据突袭他不申请延期,当庭翻阅新证据,找出破绽一条一条质证,堵得对方哑口无言,你说他是讼棍吧,那没点真本事还真做不了讼棍。“可惜了,我当时没有面试上他的团队,要不我还真想跟着他干。”“你最好别去,”沈绰提醒她,“被老师知道了,绑也要把你绑回家,在你爸面前也最好别提你崇拜这种人。”“不提就不提,”章潼撇撇嘴,“说到我爸,他是不是又给你介绍了相亲对象?你真不打算告诉他你喜欢男的?”沈绰:“……再说吧,我怕老师接受不了。”章潼是唯一知道他性向的人,这小女生前两年缠他缠得紧,他没办法只能坦诚了自己喜欢男人,从那以后章潼就把他当“姐们”看了。“我们所虽然精英男不少,不过大多人面兽心,其实像裴律那样把‘我冷血我无情’摆脸上的还好些,其他的天知道他私底下是个什么德性,要不我还能给你介绍几个……”“你操心你自己就行。”沈绰打断她的胡言乱语。一顿烤鱼快吃完时,沈绰的手机上收到一条陌生短信。【吃完了出来,见个面。】沈绰莫名其妙,以为是什么新型诈骗方式,犹豫回复过去:【你是?】手机屏幕上进来新消息。【你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