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廷约熄火停车,看着前方沈绰下车撑伞走进教学楼,收回视线,目光落向前。庄赫调转车头,后方的车忽然提速朝他撞来,他脸色骤变,用力按下车喇叭,声响刺耳。对方车头在距离他车门寸余处堪堪停下,霸占了他的车位。庄赫一愣,对上车中男人格外冷鸷的眼,回神渐蹙起眉。他下了车,走过来敲裴廷约的车窗,裴廷约慢悠悠地降下车玻璃,掀起眼皮。“你刚想做什么?”庄赫按捺着怒火问。裴廷约淡漠道:“停车而已。”“你——”对方想骂人,想想又算了,准备走,裴廷约忽然说:“官司缠身还有工夫来这里,心还挺大。”庄赫瞪着他,却无计可施。裴廷约的话戳穿了他现在的尴尬处境,不单是之前的涉外仲裁裁决执行时被这个人坑了,他公司现在还有个大额借贷合同纠纷,正被人起诉,原告代理律师也是金陵律所的人,很难说跟这人没什么关系,他甚至怀疑是这个人在故意针对自己。裴廷约不再理他,推门下车,也撑伞进去了教学楼。下午沈绰上完两节课走出教室,一眼看到裴廷约倚着走廊中央天井的护栏,正在跟人讲电话。明明是最忙碌的周一,这人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守在这里等他。瞥见沈绰出来,裴廷约挂断电话,走过来:“我送你回去。”沈绰不想理他,裴廷约淡定说:“既然我跟别人没区别,别人能送你来,我也能送你回去。”沈绰愈发不想多说,裴廷约这种人,永远有本事故意歪解他的话。“走不走?”裴廷约问。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下跟他纠缠,沈绰径直下楼。走出教学楼时,他碰到刚教学的班上两个女生,都没带伞正站在门边左顾右盼。女生们见到沈绰出来,跟他打了声招呼。沈绰主动把手里的伞借出去,停步在大门边,望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发呆。裴廷约上前,撑开自己的伞,偏头示意他:“跟我走。”沈绰站着没动,并不看他,裴廷约提醒道:“一直站这里,可能天黑都走不了,你确定要这样?”“要不你把伞借我,要不就闭嘴别说话。”沈绰淡声开口。裴廷约很爽快地把伞递过去,他也只有这唯一一把伞,在沈绰看过来抬了抬下巴:“给你,不接着?”沈绰很快又移开眼,没接他的伞。几分钟后,有别的学生下楼来,见沈绰独自站这,男生上前大咧咧地问:“沈老师?你没带伞吗?你去哪?我送你吧。”沈绰没多客气,跟对方说自己去地铁站,男生立刻撑开手里的大伞:“我送老师你过去。”沈绰走进伞下:“多谢。”走出去几步,男生有些疑惑地回头,瞥见后方冷眼看着他们的裴廷约,问沈绰:“沈老师,那个人你认识吗?他一直盯着我们,有点吓人。”“不用理他。”“哦……”裴廷约坐进车里,发动车子,驱车上前绕过了沈绰和男生,再倒退一段。没等他二人反应,车头突然在他们前方打了个摆,打横急停在他们面前。男生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差点一屁股跌地上去。回神男生气得上前去敲车窗:“你这人怎么回事?会不会开车?”裴廷约降下车玻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他的目光落向一旁蹙着眉的沈绰,下一秒突然推开了车门,男生差点又被这一下撞到:“喂!”裴廷约下车,攥住了沈绰胳膊:“上车。”他没给沈绰拒绝的机会,话说完直接拉开后座门,强行将人塞进去,再用力带上车门。沈绰猝不及防,回神想拉车门时,裴廷约已经坐回驾驶座,快速锁了车。车外男生急得不停拍车窗,裴廷约理也不理,直接倒车,一脚油门踩下,扬长而去。“裴廷约,你发什么疯,放我下车!”沈绰气急败坏。裴廷约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反手将纸巾盒扔过去:“头发都湿了,擦擦。”沈绰:“放我下车!”“打雷了,雨很大,”裴廷约说,“我送你回去。”车外传来一声闷雷,雨势瞬间迅猛,才三点多天色就已暗如黑夜。沈绰敛声,回头怔怔看了半晌车窗外,终于放弃,靠进了座椅里,再不置一言。裴廷约将车开得很慢,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他。沈绰的神色疲惫又黯然,像被抽干了力气,一动不动,——他心头翻滚的那一腔躁动和妒火也被这淋漓不尽的大雨逐渐浇熄,最终淹没在沈绰没有光彩的眼睛里。“沈绰。”沈绰没出声,裴廷约道:“累了就闭眼休息一会儿。”沈绰一句话也不想说,闭上眼疲倦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车已经停回了学校他宿舍楼下,裴廷约坐在他身边,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正在办公。沈绰皱着眉坐直身看一眼时间,已经七点多了,他不知不觉地竟然睡了这么久。窗外的雨也停了。裴廷约放下笔记本,回头看他:“醒了,要去吃饭吗?”沈绰推门想下车,车门依旧是锁死的状态:“开门。”“聊几句。”裴廷约说。沈绰耐着性子:“你想说什么?”裴廷约递了瓶矿泉水过来:“刚睡醒,喝口水。”沈绰没接:“有话直说。”“我明天要去外地出差,又得去个十天半个月,你要是有什么事,或者碰到什么麻烦,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裴廷约叮嘱道。沈绰没什么反应,在他这里裴廷约就是最大的麻烦,只要裴廷约不来烦他,他便什么事都没有。“沈绰,”裴廷约蓦地问,“我跟别人是一样的吗?”沈绰别过头,望着窗外,没有回答他。悬铃木的枝叶随夜风摆动,错落交织,在微弱路灯中投下婆娑孤影。风不止,心也难宁。他忽然想起回去老家的那个夜晚,当他又一次走过那条没有灯的乡间小径,在路的尽头看到裴廷约。夜风温柔拂过心底,留下痕迹。从那一刻起,裴廷约其实就已经跟别人不一样了。所以轻易说喜欢,渴望得到同样的回应。不能接受那只是裴廷约的心血**、临时起意,是他的一场消遣。越是在意,越是斤斤计较。他不答,裴廷约便当他那夜说的就是气话、假话:“你生我的气随便怎样都行,没必要因为生气故意跟别人亲近,那个庄赫他算个什么东西,骂我的时候挺硬气的,怎么你因为他受的那些委屈,就白受了?现在还能这么心平气和跟他相处?”沈绰依旧沉默。心平气和不过是时过境迁后的无所谓,但他不想跟裴廷约说这些。裴廷约忽然靠过来将他拉近,低下声音:“沈绰,你就只对我反应这么大吗?是不是因为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说不要我了,真舍得?”沈绰抬眼,无动于衷地看他。裴廷约凝视他的双眼,沈绰并不是心如止水的,否则此刻他眼里不会有影动。他低头,吻住了沈绰的唇。沈绰蹙眉,剧烈挣扎起来,咬住裴廷约挤进来的舌,伸手将人推开,抬手一巴掌甩上他的脸。裴廷约完全不躲闪,仿佛料到如此,捉住了沈绰的手:“你看,你也就只会这么对我,沈绰,我在你这里不是特殊的吗?”“裴廷约,你不要太过分了。”沈绰压抑的怒气迸发,声音沙哑。裴廷约松开他,退开了安全距离。“沈绰,你说我没有心,我认错,”他难得认真地说道,“我们用心谈一次恋爱吧。”沈绰还沉浸在刚才的愤怒里回不过神,听到这句怔了怔,有一瞬间甚至被裴廷约此刻的眼神迷惑了。但是很快,心底冒出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个人不可信。“你说用心,”沈绰勉强自己冷静,“你知道什么是用心吗?”“不知道,但我愿意学,”裴廷约坦然道,“沈老师愿意教我吗?”沈绰:“我不愿意。”没有心的人又怎么用心,他没有这个自信能教得了裴廷约,也可能裴廷约所谓的学,不过是现在嘴上说说而已。他直直看着裴廷约,重复一遍:“我不愿意。”“沈绰,”裴廷约沉声道,“你再好好想想。”沈绰摇头:“裴廷约,我对你没有耐性了,你自以为是也好,自作多情也好,都跟我无关。“你可能觉得我在说气话,但实话是我不敢信你,你就当是我实在没有自信吧,每一次犯蠢到最后,都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我没法再自信。“你不是我,不知道被逼迫当众跪地、接受毒打羞辱是什么滋味,这十几年我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性向,就怕当年的噩梦重现,我本来以为你是那个能带我走出来的人,原来不是,你可以玩,但我玩不起,我真的怕了,你放过我吧。”沈绰的语气并不重,愤怒退去后眼里只剩悲哀。他好不容易重拾起的在感情上的自信,在那一夜之后,又被重新碾得粉碎。裴廷约看着他的眼睛,并非那夜控诉自己时那样的无助、失措,这一刻沈绰的眼神更似清醒着悲伤,这样的情绪甚至与他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沈绰在为他自己难过,旁人的任何宽慰、劝说和承诺都是多余的,也包括他。从未尝过的酸涩在裴廷约心头漫开。像窗外偶然间拂过的一缕轻风,无足轻重。也像狂浪袭来、排山倒海,举足轻重。他是一个没有同理心的人,属于正常人类的情绪,他很少能感知并感同身受。但当沈绰自嘲说出“没法再自信”时,他终于还是真真切切地难受了,并且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卑劣。如果道德真的会被审判,他这样的人,或许只配无期徒刑。沉默无言半晌,他摁开保险锁,放了沈绰下车。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又灭,裴廷约抬头,看到沈绰的那间房亮起灯。幸好,幸好他还是站在光里的。回宿舍后沈绰吃了点饼干填饱肚子,再去冲了个澡,终于静下心开始收拾搬回来后一直没收拾的行李。主要是那一箱箱的书,得按顺序整理,分门别类放回书架上。他整理着书,不时拿起一本,随手翻到一页看几段,意犹未尽后又换一本,就这样一边整理一边看,心情彻底平静下来,一直到深夜。拆开最后一箱书时,那张结婚证明也从那一堆书里被带出来,飘落在他身边。沈绰一愣,捡起那张纸,捏在手心渐渐收紧。像是某种预兆,在他决定和裴廷约分开,将再去拉斯维加斯之前,他又一次看到了这张纸。他将这张纸塞进了行李箱中。夜色已深,职工宿舍区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连同窗外的路灯一起。沈绰去拉上窗帘打算睡觉,不经意地一瞥,看到楼下裴廷约的车竟还停在那里。车中一点火光忽闪,是他在抽烟。沈绰垂眸出神片刻,收回视线,拉上了窗帘。房间里的灯暗下后,裴廷约依旧没走,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思绪在混沌间浮沉,他忽然开始回想那些很多年前的往事。他推开一扇又一扇名为记忆的门,每一扇门后都是那些让他厌恶厌烦,试图遗忘的画面——阴暗的地下宫殿、疯狂的赌徒、逼上门的债主、助纣为虐的精英律师鄙薄的眼神、那些得利之人讥笑的面孔。以及,无能愤怒的男人、偏执若狂的女人。男人说,你要记得这些人的样子、将来一定不能放过他们,然后在他眼前自高楼上纵身一跃。女人说,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不顾他的哭求,开车载他冲进了冰冷江水里。可他不想死,他想成为那些人。他确实做到了,他变成了他曾经最厌恶的那一类人。这样很好,他不打算改。如果没有遇到沈绰。天亮时裴廷约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看向车窗外。远方操场上已有晨起锻炼的学生,氤氲烟霞逐渐点亮晨曦,鸟鸣声雀跃在耳边。一支烟快见底时,他在烟缸里慢慢捻灭烟头,抬眼看到沈绰的房间还未亮灯,猜想他昨夜应该睡得不错,放心发动车子离开。车窗落下一半,灌进车内的晨风吹散了那些浑浊气息,也冲淡了他身上经年累月弥漫不去的烟味。从今天开始,他打算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