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大起大落后,沈绰彻底冷静下来,上楼回房间。“要不要跟我一起睡?”进门之前,裴廷约提议。“那我明天真要顶着两个黑眼圈去见领导了,”沈绰不吃这一套,“再见。”房门在自己面前阖上。裴廷约停步在门外片刻,想着刚才沈绰说“再见”时的神情,弯唇,无声说:“晚安。”转天一早,他们吃完早餐,八点整出门。沈绰看看手表:“有点晚了,周院说八点半开会。”“急什么,”裴廷约不以为然,“反正不会迟到,不用太给他们面子。”沈绰没再说,他其实也有怨气,是什么人举报了章睿民,随便猜猜就能知道,他也不想这么积极去应对。“一会儿到了学校,没必要跟他们说太多,”裴廷约叮嘱他道,“毕竟你也什么都不知道,调查人员什么都没跟你说过。”沈绰:“嗯,我心里有数。”八点二十五,车开进学校,停在了电信学院楼后方。刚熄火,沈绰看到那位田院长的车开过来,没有急着推开车门。对方却没看到他们,田中骅和他助理下了车,一路说着话走进了学院楼,几句刻意压低的声音隐约传来。“章睿民被留置了,出不来了。”“院里的位置也要动了,周院明年上半年就退休了。”“那几个课题让人多盯着点,该怎么分配任务不用我交代。”裴廷约看了眼走远的人,收回视线:“你们这位田院长野心不小。”“他一贯这样,”沈绰摇头,“心思从来不用在学术教研上。”原以为田中骅只是垂涎跟启德的这个合作项目,没想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让人去摸底好对付章睿民,这种倾轧手段,实在令人齿寒。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沈绰敛回心神,解开安全带。在他推门前,裴廷约又伸手拉住他:“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还有,别让自己受委屈。”沈绰走进会议室时,刚好八点半。院里好几个领导都在,就等着他,四五个人对他一个,沈绰才进门,就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他分外不舒服。“沈老师坐吧。”周院示意他。沈绰在长桌另边坐下,打了声招呼:“周院。”周院点点头,直入正题,问起他昨天被请去喝茶的具体情况。沈绰没有隐瞒,把谈话内容大致说了一遍,但不包括裴廷约打听来的那些,当然也不需要他说,学校这边该知道的早都知道了。甚至背后举报人是谁,这些院领导未必一无所知,但谁也不会提这个。听罢他说的,周院沉吟一阵道:“老章这个事情还比较麻烦,市监委来带人之前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办他,我们目前能做的也只是配合调查。”“他们查的那笔钱早都已经回到了实验室的账上,学院并没有损失,而且这样走账是事前就跟学院这边报备过的,没道理老师要因为这个就去坐牢吧?”沈绰不甘心地问。“话不是这么说,”一旁的田中骅开了口,“沈老师,我们知道你跟章院关系好,但实事求是,钱在他公司账上过一趟,跟被他挪用去干别的,这是两回事吧?最后这笔钱款回来了这是没错,但回来了不代表他没有挪动过。”“是不是真的挪动了,还没有定性,”沈绰冷硬道,“田院没必要先给老师扣上这个帽子。”一众领导有些意外,沈绰平时不声不响的,一贯是最好说话最斯文的那个,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当众呛田中骅。田中骅大概也没想到沈绰会这样下他的面子,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周院赶紧打圆场:“确实还没有定性,但田院说的也是我们担心的地方,市监委如果坚持要查,这事便很难说清楚,毕竟这笔钱也不是当时就到了实验室账上,是前后分了几次转回来的。“当然,我们都相信老章的品性,能出力的地方我们肯定会尽量出力,我会跟校领导说,最好能以校方的名义出一个正式的情况说明,帮他解释,至少我们学校这边,肯定是不希望他出事的。”田中骅却道:“沈老师,你是不是最近正在申报新课题?出了这个事还是暂时先放一放吧。”沈绰皱眉:“我申报课题,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避避风头。”对方道。沈绰没表态,冷眼看着他。田中骅是院领导、学科带头人,他本来应该尊敬尊重对方,事实上,除了之前一直找他麻烦的杨文斌,他在学校里还从未用这种态度对待过其他人,但事到如今,撕不撕破脸的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做老好人太久,他也觉得累。这种时候沈绰突然想到了裴廷约,如果是裴廷约在这,他会怎么应对?大概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会让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好过吧。或许学学那个人,做个疯子未必没有好处。“我们院里之后被叫去谈话的人,想必不会只有我一个,”沈绰问,“田院的意思是我们都要避风头,停了手上的工作?”不等田中骅答,他接着道:“田院组里是不是有人想申报的课题跟我撞了?这个时候突然提这些风马牛不想干的事情,很难不让人觉得田院你是想徇私偏袒。”田中骅脸色一变,刚才沈绰还只是不客气,现在这样已经是明目张胆地跟他叫板了。“说什么呢你?!”“说实话而已,”沈绰寸步不让,“田院不必这么大声音,显得心虚。”“你——!”“行了,都少说两句,”周院沉声打断他们,“像什么样。”沈绰看看手表,快到时间了,说:“周院,校纪委那边约了九点半,我现在得过去。”周院只能点头。田中骅还在跟周院数落他的不也是,沈绰懒得听,起身离开。校纪委的谈话便更没什么好说的,和昨天差不多的内容,翻来覆去。沈绰把该说的都说了,别的再问也是不知道。中午之前,谈话终于结束,他又回去了学院楼办公室,收拾东西打算离开。裴廷约发来消息问他什么时候能走,说车照旧停在早上停的地方。沈绰过去,刚走到学院楼后,又碰上田中骅和他助理。他们也准备走,看到沈绰,田中骅的助理叫了他一句,沈绰虽然想装作没听到,到底忍耐住了,走过去:“田院还有事?”田中骅已经坐进车中,沈绰要跟他说话必须弯下腰。沈绰倒也不介意,对方本来就是领导,还一把年纪,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虽然是这样的姿势,他的语气生硬,也同样没有向对方屈服认输的意思。田中骅瞥见他手里拿的杂志:“那是院刊?”确实是院刊,新一期刚出的,刚下来时沈绰经过传达室随手拿了一本。田中骅伸出手,气氛僵了几秒,沈绰将院刊递了过去。田中骅慢悠悠地翻着院刊,像故意晾着站在车外的沈绰。沈绰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凉声道:“田院要是没事,我先走了。”“沈老师,”这位终于开口,“你知道被市监委带走调查的人,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出来的吗?”沈绰心知对方这是在直白威胁他,章睿民是他最大的靠山,如果他老师真的被定性,而车中这位顺利接了周院的班,以后他在学院里只怕会被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沈绰却并不因此忧心发憷,只觉得可笑。学校当然不是象牙塔,他知道,从前是章睿民护着他,尽量不让他接触这些,所以他从未直面过这些腌臜,其实也没什么吓人的,只是格外令人作呕而已。“我老师能不能出来我不知道,”沈绰面色平静道,“但如果我老师这样的人都能惹上官非,我想那些比他更不干净的人,迟早也会马失前蹄。”田中骅终于抬眼看向他,眼神阴冷:“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挺牙尖嘴利,章睿民真是教出来了一个好学生。”沈绰后退一步:“田院慢走。”田中骅的车开走后,沈绰轻吐出气,身后蓦地响起一声笑。他回头,果然是裴廷约,抱臂靠在后方车门边,还不知道看了他这边多久。沈绰走过去:“你很闲吗?怎么又来了这里?不用上班?”“我很久没接新工作了,”裴廷约说,“手里的活干一件少一件,确实挺闲的。”沈绰想问原因,裴廷约没给他机会:“上车。”这里也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沈绰走去副驾驶座拉开车门。车开出去,沈绰问:“你刚笑什么?”裴廷约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怼除我以外的人。”“……你还挺骄傲。”沈绰有点无语。“没有,”裴廷约又笑了声,“就觉得这样的沈教授挺特别的。”“特别在哪?”“很厉害,特别厉害。”沈绰不想说了,越说越没个正经。笑过裴廷约跟他说起正事:“章潼今早也被叫去谈话了。”“我知道,”沈绰说,“她给我发了消息。”“嗯,刚跟我打电话,说已经出来了。”“她怎么样?知不知道老师的情况?”“一会儿见了面当面说吧,”裴廷约道,“下午去你老师那公司走一趟。”沈绰疑惑看向他,裴廷约解释:“他公司的账目到底什么情况,总得先看看再说,我也好有个底,已经跟章潼说好了,下午一起过去。”沈绰便也点头:“那现在直接去吗?”裴廷约:“现在当然是先找地方吃饭。”之后他们在附近商圈找了间餐厅。“早上院领导找你谈了什么?”饭桌上裴廷约问。沈绰不太想说,一抬眼对上他盯着自己的目光,无奈道:“其实也没谈什么……”他把早上在会议室跟田中骅的争执说了一遍,裴廷约听罢扬了扬眉:“沈绰,你真的转性了?不怕以后被他针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沈绰摇头,懒得考虑这些,“是你说的,别让自己受委屈。”裴廷约称赞道:“有乖乖听话,挺好。”沈绰:“……我当时其实在想,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我?”“嗯,”沈绰说着自己也觉好笑,“难怪你喜欢睚眦必报,确实挺痛快的。”“沈绰,”裴廷约问他,“你这算是认同了我为人处世的作风?”沈绰语塞。他知道裴廷约的意思,裴廷约问的是他们吵架分手的那晚,自己说的那句,对他为人处世的作风不能苟同。“是吗?”裴廷约坚持问。沈绰:“……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不用这么得意。”裴廷约点头:“那就是了。”沈绰想想觉得也没什么好争辩的,索性不说了。裴廷约高兴给他夹菜:“吃东西。”吃完饭他们回到地下停车场拿车,发动车子前裴廷约忽然问:“那是你们那位田院长的车?”沈绰目光落向前,斜前方不远停的,确实是田中骅的车,他记得这个车牌号。还真是冤家路窄,在这都能碰上。得到肯定回答,裴廷约目光扫过四周分布的监控,随手推开扶手箱,拿出了一枚只有打火机大小的破窗器。沈绰一愣:“你要做什么?”“你不是问我会怎么做?”裴廷约冷静说,“下车。”他先推开车门,沈绰不自觉地跟下去,裴廷约将人拉到身旁,带着他避开监控,自后绕到了田中骅的车边。“你到底要做什么?”“看着。”不等沈绰再问,裴廷约干脆利落地抬手,顷刻间破开了一面后座车窗。沈绰惊讶瞪大双眼。“你疯了?!”回神他赶紧四下张望,还好附近没人。裴廷约冲他示意:“想不想试试?”沈绰还在犹豫,裴廷约已经将破窗器塞进他手中,轻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对着这里。”沈绰犹犹豫豫伸手过去,按下去的瞬间,车窗玻璃在他眼前龟裂出道道纹路,裴廷约一推,碎破璃四散而下。沈绰的心脏砰砰直跳,在这一刻确实尝到了近似幼稚的报复快感。裴廷约在他耳边沉声低喃:“还挺厉害。”沈绰却紧张得快说不出话来:“赶紧走。”重新上车后,裴廷约将手里拿到的东西递给沈绰,——那本被田中骅拿走了的院刊。车开出停车场,沈绰过速的心率才逐渐恢复正常:“……裴廷约,你到底是律师还是做贼的?”“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裴廷约理直气壮道。“这我在传达室拿的,不值钱。”“那也是你的。”裴廷约回头:“现在是不是更痛快了?”沈绰想骂他神经病,又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挺痛快的。不但出了口恶气,即便是一本传达室随便拿的院刊,他也不想留给那位田院长。裴廷约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笑笑视线落向前,慢悠悠地踩下油门:“痛快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