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下旬,气温骤降。才中午,天色却阴沉沉的,沈绰收到裴廷约发来的消息,看看时间,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了,索性收拾了东西下楼。实验楼里冷冷清清,今天虽是周六,人还是少得过分了些。天气冷,加上院里这段时间的风波,——田中骅进去了就没再出来,学术造假的事情经过调查也有了结果,田中骅包括他课题组数人牵连其中,各自受了处分,周院长提前退休,院里人事变动,还有得乱。所以人心浮动,所有人都不在工作状态。奔驰车停在实验楼下,沈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裴廷约牵过他的手摸了一下:“冰冷的,你办公室没开空调?”“太闷了,不想开。”沈绰说着话,转头看到楼门口和保安纠缠的身影。裴廷约的视线跟着落过去:“他怎么还在这里?”是那天在会议室因为学生打架跟沈绰起冲突的那位,这人是田中骅一手培养起来的嫡系,毕业就直接留了校,可惜心思不在正道,田中骅学术造假他也有份,查清之后已经被学校辞退了。“大概想上去拿东西吧,他工作证已经被收走,保安肯定不会放他进去了。”沈绰摇摇头,也算是咎由自取了。他们的照片究竟是不是这个人偷拍的,没有证据只能作罢,总归以后不用再见了。裴廷约懒得再给眼神,发动车子:“你的事情一直没有下文,算是不了了之了?”“可能吧,”沈绰想了想说,“之前学生打架那事,学院最后也只是口头警告了他们没给其他处分,我的事后面一直没人再提,应该是最近院里出的事太多了,顾不上我或者不想再多处理人,免得最后风纪考评我们学院垫底。“而且周院被田中骅的事情牵连,提前退休了,新的领导应该不会从院里直升了,其他位置大概率也会动,那些领导现在哪还有心事搭理我这点小事。”“那挺好,”裴廷约踩下油门,“你也可以松口气了。”“但愿。”沈绰不想再说这些,问他,“我们去哪?回家吗?”“去跟我大学室友一起吃个饭。”裴廷约跟人约见的地方,是学院路附近的一间餐厅,对方比他们先到,已经点了菜等他们过来。“沈教授,你好,上次见面我是不是没跟你自我介绍过?我叫刑锋,跟裴廷约是大学四年的室友。”坐下后对方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先问候了沈绰。沈绰对这位刑律师有印象,上次他跟着裴廷约参加同学聚会,这人曾邀请裴廷约一起成立律所,不过那都是年初那会儿的事了。沈绰也客气道:“刑律师,你好。”裴廷约重新帮他们介绍:“刑锋,我大学同学,沈绰,我男朋友。”这是裴廷约第一次当面这么跟人介绍他,沈绰的不自在只有片刻,很快想开了,裴廷约要真打算跟这位刑律师一起共事,他们的关系也瞒不住。对方笑了笑,大约是见怪不怪,示意他们边吃边聊。“我听说你们所主任去国外养病了,你现在还不能出来?”“快了。”裴廷约没打算多说这个,“你没找到其他人?”“我不就是一直在等裴大律师你,”刑锋直白道,“有意向的合伙人是找到了几个,都等你过目,我说了,所主任的位置必须是你来坐。”这位邢律师是个聪明人,能力却只能算一般,长处是家里有钱有人脉,毕业后在国内做了几年执业律师又去国外深造,现在又折腾回来想自己开律所,他心知以裴廷约的能力不可能屈居他之下,所以甘愿让出主任的位置。裴廷约这次没绕弯子:“我会带几个人过来。”“都可以,”对方甚至不问他带的什么人,“我巴不得你把你整个团队都带过来,人多力量大。”裴廷约接着提要求,包括人事、管理、分红各方面,半点没客气。刑锋全盘答应,事实上以裴廷约如今的名望和手头资源,他想自己做律所,本来就是他挑合伙人,而不是合伙人挑他。中途裴廷约去包间外接了个电话,饭桌上只剩沈绰和刑锋,随便找话题闲聊起来。“沈教授,你俩在一起挺久了吧?”刑锋好奇问他,“还挺叫人意外的,老裴人怪闷的,没想到他倒是比我还先脱单。”沈绰不太喜欢“老裴”这个称呼,面上没表现出来,只说:“我们去年在拉斯维加斯结的婚。”对方稍微意外,随即笑道:“还挺时髦,恭喜你们了。”沈绰问他:“你们以前念书时,他真的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差不多吧,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是真的话很少,整个人冷冰冰的,现在还圆滑了不少,”裴廷约的这位老同学感叹道,“刚开始也就宋峋能跟他搭上几句话,后来时间长了,跟他接触多了,我才发现他虽然拽,但拽得不让人讨厌,因为他是真厉害,各方面都是,所以我特别服气他。”“哦说到宋峋,你应该认识他吧?那小子也是浑,竟然敢拿姓赵的钱,还好数额不大,及时自首检举有功只判了缓刑,不过也算毁了,我前段时间碰到他,他说等缓刑期结束打算去国外换个专业念书,重新开始,人的造化还真是难说,当年谁能想到他会这样。“说起来,那个时候就他跟老裴关系最好,要是跟着老裴混早飞黄腾达了,但凡聪明点都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沈绰听到这个名字心里还是不太舒服,没有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打完电话的裴廷约也回来坐下了。“你们在聊什么?”“聊你以前,”刑锋好笑说,“沈教授问我你以前是什么德性的。”沈绰低了头吃东西。裴廷约看他一眼,淡声冲刑锋道:“别胡说八道。”“好好,我不说,你回头自己说吧。”吃完饭刑锋先一步离开,裴廷约把车开去对面商场,买了罐上好的茶叶。沈绰问他:“你买这个做什么?”“送礼。”之后他们去了政法大学,沈绰有些疑惑:“你回来看老师吗?”“算是吧,”裴廷约解释,“我们系里的一个老教授,他还是法学会的副会长,很有威望的一个人,如果他能给你老师出一份无罪意见书提交给公诉机关,对之后帮你老师做无罪辩护会很有用。”沈绰听明白了:“……多谢。”“跟我说谢?”裴廷约靠边停车,回头看他。沈绰:“那你想听什么?”“不用谢,我乐意的,”裴廷约先推开车门,“跟我一起上去。”沈绰稍怔了怔,敛回心绪,跟着他一块下车。裴廷约说的老教授姓荣,很有学识的一位长者,难得今天周六也在学校里。他们敲门进去时,老教授正在办公室里看书,捏着眼镜打量了裴廷约半天,皱眉道:“是你小子,这是刮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裴廷约送上带来的茶叶:“老师尝尝这个,比你杯子里泡的好。”老教授瞥了眼,不感兴趣:“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做什么的?”裴廷约带着沈绰坐下,帮他们介绍了一下,沈绰很客气地跟对方打招呼:“荣教授,您好。”听闻他是淮大的老师,这位老教授面色温和了许多:“你跟这小子是朋友?”“……是。”沈绰点头。“你怎么会跟这种浑小子做朋友?别是被他骗了。”老教授开口便说。沈绰:“……”裴廷约镇定道:“老师,你对我有意见,别牵连我朋友身上。”“你也知道我对你有意见?”老教授没好气,“跟着你那个师父不学好,早让你离蒋志和那样的人远点,你偏不听。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要是非跟着蒋志和干,就别再进我这门,你现在回来做什么?”这话题一开,便没完没了,裴廷约听着他絮絮叨叨地数落,一句没反驳。等对方说累了,说干了口,杯子里的茶也喝完了,他主动拿过茶杯,拿自己带来的茶叶重新给泡了一杯茶,双手递过去:“喝这个。”老教授僵着没肯接,裴廷约便始终微弯着腰,双手举着杯子。沈绰第一次看到这样低声下气的裴廷约,有些不是滋味,想要说点什么时,老教授“哼”一声,终于接了茶。“说吧,到底什么事。”裴廷约直接阐明了来意,章睿民的案子上周移送到了检察院,他已经查阅过卷宗,并且在看守所见到了人,详细情况和老教授说明后,希望对方能帮忙出具一份专家论证的法律意见书。老教授听罢沉吟道:“你说的这个情况,说复杂也不复杂,这位章教授不具有挪用公款的主观故意,确实可以不认为是犯罪,市监委给他定性是一回事,检察院起不起诉是另一回事,但考虑到实际情况,检察院那边通常都会采纳纪委监委的处理意见,怕是会比较难办。”“总要尽量争取,我会多跑几趟检察院跟他们沟通。”裴廷约道。老教授疑惑问他:“你这么帮这位章教授?还为了他拉下脸来找我?他跟你什么关系?”“章睿民是我老师,”沈绰主动说,“我老师为人清廉正直,一心都在科研上,他真的没有私心。”老教授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似乎有些怀疑,又若有所思。“老师,章教授在学术界声望极高,他这个案子关注的人不少,你要是肯为他出这份专家意见书,相信能让更多人认识你。”裴廷约抛出诱饵。老教授抄起自己刚在看的书就扔他:“你以为我图这种虚名?滚滚滚!”裴廷约留下带来的资料,带着沈绰麻利滚了。从老教授办公室出来,沈绰有些担忧问:“你老师是不是生气了?”“没有,”裴廷约淡定道,“没把我留下的资料扔出来,就是答应了,他就是这样,嘴上说不待见我,逢年过节也没少收我送的茶。”“……刚那么让你求人,是不是挺难受的?”裴廷约撩起眼看他:“心疼我受气?”沈绰抿了下唇,算是默认了。“没什么,”裴廷约无所谓道,“习惯了,老头就这个性,得我哄着他,不用太在意。”下楼之后,沈绰的心绪依旧不太平,提议道:“我们在你学校里走走吧。”“随你。”政法大学面积不大,裴廷约带着沈绰沿林荫道走了一圈,从教学楼到学生宿舍,也不过几分钟的路程。不时有背着书包的学生与他们错身过,沈绰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太能想象学生时代的裴廷约是什么样。“在想什么?”身边人问。沈绰回神,犹豫说了实话:“想你以前是什么样。”“想知道不用问别人,”裴廷约说,“直接问我就好。”沈绰停步,看着他:“你从前真的跟你那些同学说的那样,冷冰冰的谁也不理?”裴廷约:“也没有,我觉得我跟他们关系也不算差吧。”“跟谁关系最好?宋峋吗?”沈绰没忍住问出口。裴廷约眉峰微挑,没有立刻回答。沈绰:“……不想说算了。”“你跟我吵架那晚,问我以前是不是喜欢过他,”裴廷约没什么情绪地说,“是有过好感,不过他跟他老婆很早就开始谈恋爱了,我没想过真跟他有什么。”沈绰皱眉,想到之前裴廷约对自己的种种行径:“那你对他还真是绅士,我还以为你对谁都能用强的那一套。”“不是,”裴廷约直接否认了,“你如果一定要问原因,是我不想,我本以为我跟我妈不同,能够靠理智克制感情,所以不想、不强求,后来遇到你才发现不是,我还是我妈的儿子,我跟她一样,对真正喜欢的人,根本做不到理智。”“所以你动不动对我犯病,其实是因为喜欢我?”沈绰简直要被这个理由逗笑了,又莫名觉得心疼,心疼这样的裴廷约。“你可以这样理解。”“……那你也惦记了他挺久啊,一个辩论赛奖杯十几年了还收着。”“沈绰,你在吃醋吗?”“我不能吃醋吗?”裴廷约笑了声,解释:“没有,那个奖杯跟他关系不大,是当时蒋志和跟我说,我如果能在辩论赛上获胜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他就给我机会,比起风花雪月,我那时更想赢过蒋志和。“我跟宋峋这些年关系是还不错,但也就是普通同学朋友,他之前在法院工作,也算条人脉,没你想的那些,只不过他老婆太烦人了,我后来才不太愿意搭理他们。”甚至刚和沈绰结识的那段时间,他其实并非在透过沈绰看别人,而是在透过别人看沈绰。他看着宋峋,看着宋峋和迟晓嫚亲密,是在疑惑自己这一次的动心和前一次到底有什么不同,因为本能抗拒自己的沦陷,才故意用漫不经心类似消遣的态度对沈绰,所以错得离谱。沈绰勉强信了:“你从前对他有好感,就因为他是老好人,你们同学说的傻白甜吗?”“你为什么跟那个庄赫早恋?”“……瞎了眼行吗?”“一样。”沈绰彻底没话说了,真要翻旧账,裴廷约可能有更多要跟他翻的,还是算了吧。裴廷约拉过他一只手,塞自己大衣口袋里:“傻子。”“你又说我是傻子?”“我也是。”沈绰再次失语,想起裴廷约在机场跟自己表白的那天,自己说的那句“傻子”。如果爱上彼此是犯傻,那就一起做对傻子好了。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他们回去拿车时,忽然下了雪。“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没想到是真的,淮城好几年没下过雪了。”沈绰感叹着,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冰冰凉凉的落在手心,很快消弭无形。“沈教授,好玩吗?”裴廷约故意打趣他。沈绰收回手,也觉得自己这样似乎幼稚了点,不太好意思。裴廷约拉开车门:“上车。”沈绰停住,回过身,侧头吻上了他。裴廷约的目光动了动,启开唇。他们在这校园静谧无人的一角,淮城冬日难得一见的初雪下,安静地接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