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推开一点又阖上,实习生见里面气氛凝重,不敢进去打扰。一众合伙人各个眉头紧锁,小声议论交谈,又或阴着脸不断抽烟。唯独裴廷约斜身靠在座椅里玩手机,长腿交叠,一派闲适,仿佛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你们倒是都发表个意见,现在到底要怎么办?”有人忍不住开口问。没人应声,谁都不想第一个表态。去年他们所为某企业提供法律服务,帮助其发行的一支三个月的短期公司债,因涉嫌欺诈发行被债券持有人集体告了,昨天一审判决刚刚下来,他们所需要承担百分之五的连带赔偿责任,算下来将近五千万。上诉肯定是要上诉的,但法院大概率会维持原判,他们只能早做打算。“裴律,你什么看法?”大概是裴廷约太过悠闲,有人看不过眼直接点了他的名。裴廷约无聊划拨着手机,眼都不抬:“所里账上不还有三千万风险金,剩下的两千万大家摊一摊,一人两三百万,也不是很多。”他说的还只是在座的一众高级合伙人,还没把二、三合伙人算进去。其他人脸都绿了,两三百万不多吗?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或许是不算特别多,但谁愿意平白掏出这个钱?而且风险金全搭里头了,下一次再出类似的事情怎么办?清算结业吗?“那要不就清算结业吧。”裴廷约无所谓地说 :“我没意见。”“当初是谁拍板接下的这个活?”有人不忿质问他,“这个陈鹏是怎么做事的?他不是你的人?你为什么没有把关?”裴廷约靠着座椅,神色懒淡,连姿势都没变过一个,示意陈鹏:“你自己说。”陈鹏镇定解释:“我之前就从裴律团队出来了,这点大家都知道,这事跟裴律无关,没有及时发现问题是我的不对,我可以引咎辞职,但当时是主任再三说帮老朋友的忙,这个项目没问题,一定要接,从头到尾都是主任的意思。”“主任当时都躺病**了,他还能管这些?”“那会儿主任身体状况还好,所里的事还能过问,裴律当时想退伙也没退成。”一句话提醒在座众人,蒋志和当时当然还能管事,他们那时不肯在裴廷约的退伙协议书上签字,不就是蒋志和授意的。说起这些未免尴尬,众人神色各异,确实心虚了几分。其实推诿来推诿去结果都一样,他们所里提供债券发行服务的是单独的部门,去年年中时陈鹏调任了部门主管,但这个部门不挂钩某个律师团队,分红大家一起分,那出了事责任当然也得一起分摊,谁都赖不掉。裴廷约没了兴致再在这里浪费时间,起身:“就这样吧,是大家摊一摊,还是关门大吉,你们看着办,我还有事,先走。”陈鹏跟着他一起回去办公室,进门刚想开口,裴廷约一个眼风扫过来,示意他噤声。陈鹏一愣,目光跟随裴廷约转向同一个方向,看到了靠在沙发里安静睡着了的沈绰。裴廷约走过去,停步看了一阵,沈绰睡得很安稳,侧身靠着沙发垂下脑袋,连呼吸都很轻。裴廷约的手指贴上去轻拨了下他的发丝,随手脱下西装外套,盖到他身上。陈鹏莫名有种非礼勿视感,自觉移开眼。等裴廷约走回办公桌后坐下,他才上前,小声问:“他们真能同意清算结业?”“不同意也得同意,”裴廷约靠进座椅里,“所里现在一盘散沙,继续下去还有意思?”蒋志和这个主任去了国外养病,就剩个虚名,其他人谁也不服谁,换谁上位都镇不住场,还不如一拍两散,免得类似事情再发生。即便没有证据,这大半年裴廷约消极怠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未必不会怀疑这事是他插手故意放任的。“如果他们坚持不肯呢?”陈鹏问。“随便他们吧。”裴廷约浑不在意,这次不同意还有下次,他有一百种手段给这些人找麻烦,看最后谁先坐不住,反正他有的是耐性赔他们耗。打发了陈鹏离开,裴廷约看向沙发,沈绰已经醒了,抱着他的西装依旧靠坐在沙发里,还有些懵。裴廷约起身走过去,站在他身前看着他,沈绰抬头,慢慢眨了几下眼睛:“你开完会了?”“嗯。”裴廷约伸手,摸了下他睡红的脸。“你又做了什么坏事吗?”沈绰睡眼惺忪,随口问。裴廷约打量着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沈绰听罢皱了皱眉:“……那你自己不也得赔钱,亏了。”“没关系,以后再赚回来就是。”沈绰:“哦。”“刚那个陈律师,你之后是不是会带他一起走?”“嗯。”裴廷约随意一点头,蒋志和大概想不到,所谓的眼线其实早就倒戈,很多事情都是他故意让蒋志和知道,或者他无所谓蒋志和知不知道而已。“你什么都安排好了,也带上我师妹吧。”沈绰直接提要求。“沈绰,你也要在我这里塞关系户?”“不行吗?”沈绰近似任性道,“你自己说的,我是她在你这里的关系和后台。”裴廷约轻声笑:“好。”沈绰看了眼手表,收起说笑的心思:“时间快到了,现在过去吗?”“嗯,”裴廷约拿起自己的西装,“章潼出去办事刚也回来了,走吧。”他们要去给章睿民办取保候审,接人出来。章睿民被市监委留置了两个月,移送检察院批捕后又在看守所羁押了五个多月,到今天才终于能被取保。过程很不容易,纪检机关要拿他做典型,检察院也倾向于采纳市监委的处理意见,裴廷约只能一遍一遍不断去跟他们沟通,梳理事实、理清证据,提交确实有效的辩护意见。期间他老师联合另外几位法学界权威人士,共同出具了不构成犯罪的专家论证法律意见书;沈绰也和其他人一起奔走呼吁,为章睿民争取到了一份千人签名的师生联名求情书——所有这些努力才促成今天的成功取保,到这时距离章睿民被带走,已有近八个月。章睿民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沈绰看到他全白了的头发,一瞬间鼻子发酸,章潼更是直接掉了眼泪。裴廷约抬手按了按沈绰后背,他回神上前一步,叫了句:“老师。”章睿民点点头,先跟裴廷约道谢:“这大半年真的太麻烦你了,要不是你帮忙,我现在肯定还出不来。”“应该的,”裴廷约道,“沈绰他们也出了不少力,别的等之后再说吧,下一步还要争取能不起诉。”章睿民感慨万千,倒没多少消极情绪,反而主动安慰起小辈:“我在里头能吃能睡,过得不差,没什么事。”沈绰见他精神确实还可以,稍松了口气。“走吧,”裴廷约提醒道,“回去再说。”之后他们把章睿民父女先送回去,再回到家已经是傍晚。车开进别墅车库,裴廷约熄火停车,回头冲还有些愣神的沈绰示意:“下车了,你老师出来了不该高兴?怎么反而心情不好?”沈绰微微摇头:“就觉得老师这样,挺无力的。”“别想了。”裴廷约先推门下车,去后备箱拿了一个箱子,沈绰跟过来看到,问他:“这是什么?”“前两天去学校看老头,跟他道谢,他让我把这个拿回来,当年毕业时留他那的一箱子书,也不值钱,他倒是还给我收着。”裴廷约随口解释。沈绰:“……荣教授还是很关心你的。”他忽然想到要是裴廷约也和自己一样,跟着导师留校,教书育人会是什么样。沈绰想想又觉好笑,——算了吧,确实不太适合裴廷约。“你在想什么?”裴廷约搬着箱子跟他一起进门。沈绰的心情放松下来:“没什么,你赶紧去做饭,我很饿。”裴廷约随手将箱子搁客厅茶几上,去了厨房。箱子半开着,里面都是裴廷约从前的专业书,已经旧得不成样。沈绰帮他把书拿出来,随便翻了翻,一张字条从其中一本书里飘落下来,他捡起翻到正面,看清上面手写的那几行字时,愣住了。【同学你好,请问你是不是拿错了我手机?我现在要去上课,你要是回来看到这张字条,麻烦联系这个号码189xxxxxxxx,感谢!】沈绰怔神了半晌。虽然字条早已发黄,字迹也一片模糊,他依旧认了出来,这张字条是他写的。那时他应该念大二,还在学院路的校区上学。有一回下午他在自习室温习功课,手机没电了拿去自习室前面的插座充电,当时旁边还插着另一个也在充电的和他一样的手机,他没在意回去了座位上,过后再去拿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别人的还留在那里。当时他赶着去上课,只能留下张字条和室友的手机号,匆匆离开。半小时后,电话打到他室友手机上,他去教室外面接,当时电话里的确实是个略冷淡的男声,说会把他手机放在传达室,让他下了课自己去领,简单道了个歉便挂断了电话。所以当时那个人,……是裴廷约吗?裴廷约过来时,沈绰依旧捏着那张字条在发呆。裴廷约顺走随便看了眼,想扔掉时被沈绰按住手:“别,别扔。”裴廷约看他一眼,目光落回字条上,顿了顿:“这个字……”“我写的,”沈绰轻吸了口气,看着他说,“裴廷约,这张字条是我写给你的,你当年还给我打过电话,记得吗?”裴廷约想了想,也回忆起当年的事情:“真是你?”沈绰点头。裴廷约难得语塞。“……我跟你说过的,我当时辅修了你们学校的金融学第二学位,那天也是去你们学校上课,下雨没带伞,就在自习室待了一会儿,后来发现拿错手机又返回去,看到了这张字条,沈绰,那个人真的是你?”再一次问,其实是藏不住地遗憾。——如果当时能在自习室里碰到沈绰,如果他能多点耐性等沈绰下课当面将手机还给他,他们之间或许会是另外一个故事。同样觉得遗憾的也不只有他,沈绰感受到心口饱胀的情绪,问:“你为什么会留着这张字条?”裴廷约笑了下说:“当时旁边好像没有垃圾桶,就随手夹书里了,那本书看完后没再翻过,字条就一直留那了。”如果一定要说,这或许更像某种意义上的冥冥中注定。偶然的交集又错开了十年,但他们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这张字条也会以这样不经意的方式,重新出现。沈绰也笑了,笑着忽然又有些难过,原来失去和错过,都只是一瞬间的事。如果不是再看到这张字条,他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错失过什么。这样的情绪持续到夜晚,始终没有平复。所以今夜做得也格外激烈。相拥着砸进床里,身体交叠起伏,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爱意伴随心头滚烫的热度一起沸腾。沈绰放声呻吟,眼睫颤颤巍巍耷下,被汗水完全浸湿。他的腿肚勾着裴廷约,不断打颤。裴廷约的亲吻落下,一声声呢喃他的名字:“沈绰……”沈绰闭上眼,在恍惚间回到那个下着雨的午后,他在上课途中接到电话,慌乱走出教室,停步在空**无人的走廊上,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叫他的名字。“沈绰。”一遍又一遍。感觉到裴廷约的手指轻擦过眼尾,沈绰在模糊视线里对上他看自己的眼神,怔了怔。裴廷约停下,哑声问:“想什么,还走神了?”“你。”沈绰答,声音同样哑得厉害,他在想裴廷约,想着十年前没有机会见到的那个他。裴廷约慢慢抹去他额边的汗,俯身蹭着他鼻尖:“傻不傻?”沈绰目不转睛地描摹他的脸,仰头,热切亲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