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辩从来都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如果武力可以解决这一切,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打磨好手中的刀。但实质是后汉王朝的病症,远非用武力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就可以解决的。当这座王朝的命运和他的宿命无比密切的关联在一起之后。刘辩,看到了更多的问题。就像刘备与诸葛亮曾喟叹的,“未尝不叹息痛恨与桓、灵也!”如果非要追根溯源,覆灭的祸种大概是从桓、灵二帝开始的。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风俗凋敝,人庶巧伪,百姓嚣然。这是崔寔(shi)在《政论》中所奏述的当时的现状。桓帝开卖官鬻爵之先河,行党锢之祸。根本都没必要说其他的事,单单只是这两件,便已让阶级矛盾尖锐到了几乎不可逆转的地步。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桓至灵,再到他这个少帝,摊子是越来越烂了。但就是这么烂的一个摊子,竟然到现在还在维持着。这也让刘辩不得不佩服汉王朝顽强的生命力。望乡亭下。刘辩在自己的面前垒起了四摞棋子,并缓缓将它们推倒。他在朝堂政事上的眼光并没有多么尖锐。但当身在其中的时候,他就不由得有些感谢历史老师了。面对一道历史大题的时候该怎么做?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这几个方面是必须要去写一写的。文化的事情,自然不需要刘辩去考虑什么,他也没那个闲心。但剩下的三者,就完完全全和他这个皇帝的命运拴在一起了。荀攸站在刘辩的对面,看着皇帝奇奇怪怪的举止,目光不解。这些时日的经验告诉他,当皇帝开始这个样子的时候,他必然又是在谋划着什么。他疑惑的只是,他有些猜不到皇帝接下来又准备做什么。“荀仆射在想什么?”就在这时,荀攸忽然间听皇帝问道。荀攸一怔,心中暗道,我在想皇帝您在想什么……“臣在担忧京中的兵力。”他却说道。刘辩轻笑了一声,“朕还以为你是在担忧,朕会先杀谁。”荀攸腰身微低,“陛下为了社稷,在臣看来,杀的皆是该杀之人。”刘辩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有人对你说过,你荀公达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不伐善,无施劳。智可及,愚不可及,虽颜子、宁武不能过也。”荀攸:???“臣从未听闻!”荀攸说道。皇帝脱口而来的这一番称赞,让荀攸忽然间有些受宠若惊。这些时日与皇帝的接触,让荀攸非常清楚,当今这位少年皇帝看似和善,其实对谁都保持着极其强烈的戒备之心,其心志之坚更是世所罕见。而且好像还没有谁正儿八经的受到皇帝如此称赞。“既然从未听闻,那这番话就当朕送与公达了。”刘辩抄曹操抄的毫无压力,话题一转,又说道,“既然公达以为京中兵力匮乏,不妨说说你的良策?”荀攸面色不变,心中却有些欣喜,“臣并没有什么良策,只有一些愚见。”刘辩抬了抬手,示意荀攸说下去。荀攸说道:“臣以为,但凡广纳宾客,兴兵于地方的,皆是野心勃勃之辈。他们可能会尊于朝廷,但也随时会有悖逆朝廷之举。”刘辩听到这话有些意外,“你这是在揣摩朕的意思呢,还是说你当真就是如此以为的?”“臣不敢隐瞒陛下,两者皆有。”荀攸说道。刘辩并未在追究,“继续说下去。”“州牧主政一方,但各州皆有手握强军的人物,他们存在的局面在臣看来与朝堂无异。陛下欲练新兵,外面的局面就应当先保持。”荀攸说道。“臣斗胆以幽州牧刘虞为例。刘幽州在幽州便可牵制降虏校尉公孙瓒,冀州刺史韩馥,以及东逃而去的袁绍等人。”“唯有外面这些人不给朝廷增加负担,臣以为陛下才可大刀阔斧兴兵于内。”“关中从不缺乏勇武善战的士卒,他们现在只是不相信朝廷罢了。”刘辩被荀攸这一番话说的心服口服,是真的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同时荀攸也一针见血的点出了阶级矛盾这个已经无比尖锐的问题。荀攸看了刘辩一眼,接着说道:“商鞅为取信百姓立木为证,但臣以为陛下想要获得获得天下民心,只需要一场伟大的胜利。”“陛下的谨慎使得诛杀十常侍的功绩,全落在了袁绍的头上,这其实是极其不利的。”刘辩微微颔首,“但袁绍领的是朕的旨意难道不是吗?”“陛下,话并不是如此说的,士人追名逐利,这名现在已经完全被袁绍所占了。”荀攸摇头说道,“但若朝廷暂时不对袁绍动手,此战的名确实也可以这么说。”提起此事刘辩就不由得有些心塞。他的计划,也说不上有错。若是顺顺当当的。现在朝堂的局势,势必会是曹操和袁绍这两个少壮派替他冲锋陷阵。可谁能想到,袁绍这厮竟然狗到了那个地步。董卓一吓,他竟然转身就跑,官都不要了。想起这事,刘辩就来气!“在公达看来,朕需要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刘辩问道。荀攸轻笑,“或东,或西,在臣看来并无区别!”“青州黄巾军、黑山军,凉州韩遂皆可为!”荀攸说道。这的的确确是眼下亟待解决的几桩大事,但又与刘辩的计划有些冲突。荀攸似乎看出了刘辩的忧虑,接着说道:“益州牧、荆州牧、幽州牧皆手握重兵,陛下应敕令三州兵马北上西出,剿灭叛军!”“这刀好借吗?”刘辩瞬间就明白了荀攸的意图。荀攸轻笑,“陛下,您始终是大汉天子!”“诸侯若不奉诏,陛下在稳定朝堂之后,便可以考虑效仿高祖巡游云梦了!”汉高祖刘邦巡游云梦这事,刘辩是知道的。在刘邦称帝之后的八年时间里,他其实一直都在处理那些有兵将,还三心二意的异姓王上。巡游云梦,是最突出的一桩。是陈平为了对付极善用兵的韩信而设的计。刘辩微微颔首,“朕明白了。公达这番话,与朕而言,无异于醍醐灌顶。”所以,曹操重用且无比信任荀攸是绝对有原因的。刘辩排列好了被他刚刚推倒的棋子,示意荀攸落座,“陪朕走一盘!”“臣之荣幸!”荀攸提起袍袖,盘膝跪坐。……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就是刘辩与荀攸的这一番简单对话,就定下了大汉王朝在接下来数年的战略方向。……陈琳的进度很快。在他离开了西园之后,很顺利的就进了长乐宫,面见了何太后。衣带诏一拿出来,何太后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你从何处得到的此物?”何太后怒声质问道,她的神色有些惊慌。虽然她已经猜到,皇帝可能知道了这件事。但手中有没有这个东西,却又是两回事。只要皇帝拿到这封诏书,哪怕皇帝亲自不动手,只是把它张榜告于朝堂上那些公卿大夫。何太后可以笃定,她从此以后,将再也无缘朝堂。也许,他这个太后恐怕都会坐不安稳。陈琳面带笑意,神色坦然的对何太后说道:“太后不必紧张,卑职是大将军府主簿,此物也是大将军交代与卑职的。卑职在兵败后无处可去,唯有以此物为凭,面见太后。”“呈上来!”何太后的声音有些冷峻。陈琳没有劳烦张让那个一条胳膊的死瘸子帮忙,亲自上前将衣带诏还给了何太后。何太后将衣带诏仔细的藏进了袖中,想了想似乎又有些不放心,直接命张让点燃了油灯,将衣带诏扔进了火中。直到做完这一切,她心里的那块巨石才终于落了地。随即看向陈琳的脸色也一下子更不好看了,“我那兄长是个蠢货便罢了,没想到他养的这些人,也个个蠢笨如猪!”何太后毫不吝啬自己在语言上的功力,张口间便是一枚枚凌厉的语言之刃杀向陈琳。但陈琳神色坦然自若,甚至在这个时候,他还与何太后对视了数眼。“太后息怒。”陈琳微微低下了头,让自己显得卑微了一些,“大将军未死!”何太后的面色猛地一变,但却语气依旧强硬的说道:“他死不死与我何关?”她明显已是动容,但态度依旧像是冰碴子一般冷酷。“有些事情太后兴许并不知晓,可否容卑职为太后解释一二?”陈琳转移了话题,说道。何太后那双细长的双目,忽然泛起一些危险的光芒。她不是猎物,但她却感受到了这个小小主簿针对她的陷阱。她佯做未知,冷冷问道,“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朕这个太后不知道的?”“太后可以不信任卑职,但卑职乃是大将军的心腹。”陈琳微微弓腰,再度向太后表达属于他的忠诚。“大将军兵败,及至被囚禁,这一切皆是陛下的阴谋。”“卑职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要做这自断臂膀之事,但这些乃是事实。”“陛下假以太后之诏,号令大将军以董卓谋逆为由出兵,并暗令皇甫嵩率部策应。”何太后闻言,脸色瞬间就绷不下去了,“你方才说,这皆是朕的主意?”“正是。”陈琳低头说道。在短短的一瞬间,何太后一下子联想到了很多的东西。何进在朝堂上那些公卿大夫的撺掇下,接二连三的试图让她诛杀张让等中常侍。而董卓、丁原等地方兵正是因此而来。所以现在是何进没能威逼他成功,而她反而说服了何进?若不出意外,现在大部分的臣子应该是这么想的。而且,合情又合理。何太后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想到了一些极其令她不愉快的事情。“你以为这全是皇帝的意思吗?”何太后沉着脸问道。陈琳摇了摇头,他斟酌着陛下给他的交代,随后缓缓说道,“卑职以为这是陛下自己的主张,但也并不能排除有谋臣出谋划策,譬如……袁绍!”“袁绍?!”何太后眼帘微阖,目光狐疑又警惕的盯着陈琳,“你为何不说是曹操?”“皇帝从朕这儿抢走玉玺之后,加官进爵的可不只是袁绍,还有皇甫嵩、卢植等数人。”这个问题的腹案,陈琳早已打好,便直接说道:“卑职为大将军府主簿,知道不少的秘辛。大将军曾视袁绍为知己,无话不说,无所不谈,极其信任。”“征调各地兵马入京,给太后您施加压力,让您下定决心除掉中常侍们,便是袁绍的主意。而在此之前,皇甫嵩在右扶风,卢植素有贤名,荀攸、张辽等人也皆是大将军征辟而来的海内名士。”“而中常侍暗中联合,意欲谋害陛下,这并不是天下间太大的秘密。”何太后愣了愣,他一直不太相信那些中常侍会真的对皇帝不利。宦官,那就是皇家的狗。失去了皇帝的庇佑,他们什么也不是。怎么可能真的会有人做出如此愚蠢的选择。“张让,当真有人要对皇帝不利?朕要听实话。”何太后沉声问道。张让犹豫了又犹豫,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回太后,确有此事……”何太后的思路像是从泥巴小路一下子变成了官道,瞬间通透了不少。“所以因为此事,皇帝连我都不相信了是吗?”她自言自语般问道。陈琳低了低头,心中却恶狠狠的撇了撇嘴。您老做了什么事,您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中常侍们那才是您的亲儿子!至于真正的亲儿子,难道不是您掌控朝堂的傀儡吗?也就是当今陛下虽然年幼,但心志坚毅,否则,恐怕早就被人随意拿捏了。“臣听闻陛下欲还政于太后?”陈琳见时机差不多了,终于抛出了真正的目的。何太后目中带着深意,看了陈琳片刻,意兴阑珊的说道:“陛下确有此意,但朕……我已经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想插手朝堂之事,已婉拒了皇帝。”“臣深以为这恐怕又是一场阴谋,太后须得小心。”陈琳说道。何太后目光微敛,“阴谋?”“正是。”陈琳徐徐说道,“太后不觉得陛下忽然间提出还政与太后有些可疑吗?”何太后点了点头。她是觉得有些可疑,但并没有完全放在心里。一个孩子罢了,他的心性再如何复杂,也只是个孩子。真正可恶的,是那些暗中撺掇皇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