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国风流文士闻名天下者居多,先生当为佼佼者,美名列国皆知,何须如此自谦!”皇帝一向喜欢文采斐然的名士,难免多问了萧容衍几句,“先生小年还未归国,是否留于大都过年?”“听闻大都城十五灯会为大晋国历年盛会,文人墨客斗志昂扬,各显其能,热闹非凡,故而留于大都过年。待十五灯会之后,便启程返乡。”皇帝点了点头,注意到萧容衍身上的酒渍,道:“萧先生且先去更衣,回来后可与朕讲一讲平州美景。”萧容衍行礼含笑称是。冯亦程见本侍奉齐王侧妃的婢女不见,心中已然有数,暗自替萧容衍捏了一把冷汗,视线不由朝萧容衍看去。视线隔空撞上萧容衍平和明锐的目光。他手心收紧又缓缓松开,见萧容衍目光犀利幽沉,想必已知有诈,只是……他能否躲过这一劫?萧容衍眸色镇定,电光火石间便挪开眼,从容随宫女去更衣。不过两刻钟的事件,换了一身直赘的萧容衍更衣而归,他一颗忐忑的心才放了下来。宫宴结束回府的路上,大长公主满心后怕,他死死握住冯亦程的手,厉声呵斥:“你疯魔了不成?!平时看你行事稳重,怎得今天如此沉不住气?当着皇帝的面说那些话,皇帝若真的发怒,你有几颗脑袋担当?!你要是也出了事你让祖母怎么活?!”榆木精制的马车,四角悬挂着摇摇晃晃的灯笼,将马车箱内映得忽明忽暗。冯亦程垂眸掩住眼底通红,他承认今日他那些话,都是有意说给皇帝听的,他就是要让那个刚愎猜忌的皇帝知道,让这天下知道!他冯家在前线为大晋国为这天下数万生民浴血奋战之德,是他这满腹算计的君王几辈子也比不上的!那些话,那些事,堵在他的心里,就像扎在他喉咙里时时割人的利刃,他不吐不快!见冯亦程低着头一副什么都不愿意说的模样,大长公主闭着酸胀的眼,哽咽道:“祖母知道,那日祖母问你是否有反心,伤了你的心,你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和你祖父一样生了一副宁折不弯的脾性!可阿宝……皇室是祖母的家,祖母姓林!你体内留着祖母的血!所以大晋谁都能反……唯独我的子孙不行!你懂吗?!”大长公主护皇室之心,如同冯亦程护冯家,他怎么能不知道?可这大晋皇室,早已经腐朽,它已然被喜好弄权逐利和阴谋诡计的朝堂君臣从根部玷污,内里溃烂糜臭,除非江山换血皇权更迭至真正的大能之手,否则……内瓤发腐怎能不亡?“我问你懂吗?明白吗?!说话!”面对大长公主声声拔高的逼问,他再也压不住心底窒息的绝望疲惫还有深沉的酸涩。他自幼长于祖母膝下,蹒跚学步是牵着祖母的手迈出去的。他高烧不退祖母彻夜不眠抱着他,佛龛前跪拜祈求折寿十年换他顺遂平安。祖母在他生命里举足轻重,重要程度不可估量。曾经的他和祖母无话不说,而如今……他们祖孙两人有着相同的目标不同的立场,相互携手又相互防备。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依靠,此时近在咫尺又南辕北辙远在天涯。他很是惧怕在不久的将来,他和祖母间深重的骨血亲情,会随着彼此的戒备防范消磨殆尽,渐行渐远,甚至……变得面目可憎。心口所有凉穿过炉火都捂不热,他压下满腔的愤言,低头道:“阿宝明白!”你死我活的仇恨,远没有这种掺杂着亲情与悲戚的背道而驰,来得更让人心灰意冷,如同钝刀割肉,疼得食难咽,寝难眠。大长公主喉头胀痛哽咽,半晌才含泪将冯亦程搂在怀中,闭上眼心疼不已,只觉整个人被夹在家国之间左右为难。年少时大长公主也曾对能征善战的英俊将军冯威霆赋予真心,可在赐婚旨意送入镇国公府前夜,最疼爱他的父皇红着眼告诉他允许他下嫁于忠勇侯世子冯威霆,一是为了成全他的少女情怀,二是为了让他在冯威霆枕畔盯着冯威霆。他的父皇给予了镇国公府无上兵权,便需要有人替大晋皇室看住了镇国公府,不能让镇国公府拥兵自重生了反心。所以,他嫁入忠勇侯府,成为冯家妇,除了为冯家绵延子嗣之外,还有作为大晋国公主的使命。他决计不能看着自己倾尽毕生之力教导的孙儿……最心爱的孙儿,生了反心。祖孙俩回府路上各怀心思,终未再发一语,再说一字。自宫宴结束那日,大都城街头巷尾、茶楼酒肆,谈论的都是镇国公府冯家,那群吃喝玩乐骄奢**逸的纨绔,竟也都说起冯家来,热议沸腾。就连吕元鹏那样只会招猫逗狗的纨绔,都说出“冯家之风,垂范我辈!”的话来。开国以来,大晋国哪里有战事,哪里便有忠勇的冯家军。时至今日仿佛大晋国举国上下都习以为常,只觉镇国公府就是大晋国的一把刀,生来就是应该保家卫国忠勇舍命。可冯家大哥在忠勇侯府门前那番言辞,在满江楼前处置国公府庶子,在国宴上那番期盼冯家儿郎平安归来的言辞,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冯家有着不败神话的儿郎们,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是娘生爹养有人殷殷盼归的。只是为了大晋国,为了大晋百姓……他们才不得不舍命相博,战场厮杀。好似一夜之间有人揭开了层层面纱,让世人看到镇国公府世代薪火相传的忠义之心,对镇国公府有了新的认识,越发心存敬畏。镇国公府采办出府采买,可城内商铺、城外农夫竟都不约而同不肯收取镇国公府毫厘,甚至有农夫每日将新鲜瓜果送于府门前,府上采办管事向董氏回禀,弄得董氏哭笑不得。“夫人,如今农夫商户堵在后门处挣着往我们府上送东西,这该怎么办?”采买刘管事低眉顺眼请示董氏。董氏端着茶杯略作思索之后,道:“东西收下,按市价给银子,告诉他们我镇国公府既食陛下俸禄,得万民税粮供养,已然知足,绝不能多取百姓分毫!”董氏放下茶杯,迟疑了片刻又说:“你再去告诉郝管家一声,让他吩咐下去……我国公府众人,出府行走决不能多拿百姓商户一分一厘,如有违者发现后即刻打死不用来禀!”虽然现下镇国公府的名声如烈火烹油,可稍有行差踏错,就会为日后埋下隐患,董氏执掌镇国公府中馈多年,其中利害关系看得很清楚。刘氏盯着大夫给冯锦绣额头换了药,想着以后女儿头上留疤揪心不已,红着眼从青竹园出来,刚走了没几步,就见罗嬷嬷一脸喜气匆匆而来。罗嬷嬷行了个礼道:“二夫人,喜事!今儿一大早外面都在传,说小年夜宫宴结束当晚,忠勇侯连夜便将忠勇侯夫人蒋氏送往静心庵带发修行!我专程让人去打探了一下,消息确凿无疑!咱们姑娘再也不怕婆母辖制了!”静心庵向来去的都是家族待罪女子,去了便永无回府之日,被磋磨致死的大有人在。二夫人刘氏听闻后,直呼痛快,感慨苍天开眼:“罗嬷嬷,你整治一桌席面,今儿个晌午我要请大嫂吃饭,好好谢谢大嫂连日来的帮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