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的要回到冯岐云的身边,乌管事怕是还要为今日之事想一个极为妥当的说词才行。眼看着冯岐云这“未来族长”被除族不成了,乌管事只能为自己谋划谋划前程,来之前他也想到了冯亦程不会轻易用他,如今让他留在冯岐云的身边,或许这是冯亦程对他办事能力的一种考验。冯亦程跨出正厅,如漆黑眸沉静如水,侧头吩咐春桃让郝管家去查一查昨日在粉巷租了院子的人,是否出自左相府。若李茂的手真的伸到了朔阳,那便是打断他儿子的腿也没有能让他学乖,冯亦程便需要更雷霆的手段,才能让李茂安分。暮色四合,冯府内穿着青绫衣裙的婢子,手中握着用驱虫的熏香将长廊内的蚊虫驱赶后,放下被铜钩勾起的轻纱帐幔同湘妃竹帘。点灯婢子,将挂于廊庑下的六角羊皮灯笼一盏盏点亮,随微风摇曳灯笼映着长廊的青石地板,黄澄澄的光线隐隐从湘妃竹帘透出忽明忽暗的亮光,扑火飞蛾在竹帘外煽翅扑腾。长廊两侧,垂柳高槐,花草芬芳,水声淙淙。莹莹火虫或飞舞于树间,或栖息于树脚绿苔,蝉叫虫鸣,静谧又温馨。冯亦程换了身水绿色绣山茶花银丝莲纹镶边衣裳,藕色罗裙,沿亮灯长廊,来到了清和院。上房内,董葶珍正坐在临窗软榻前摆弄三脚鎏金瑞兽香炉,换上他今日专程为董氏调的安神香,细心同董氏讲着他都用了哪些香料。冯亦程立在院中,视线看向半开的窗棂内,只见董葶珍坐于灯下手中拿着小铜勺子,动作雅致往香炉里添了香,盖上香炉盖子,笑着让董氏闻一闻。董氏低头凑近,一手轻揽着衣袖,用手轻轻往自己的方向扇了扇,笑着夸赞:“嗯,香气幽沉又清淡,很好闻。”“姑母要是喜欢,我回头将方子写下来,若是姑母不想动手,葶珍也可代劳……”董葶珍将银勺放在一旁,笑盈盈道。“大哥来了!”秦嬷嬷看到冯亦程,忙打帘迎出来,笑道,“夫人正同表小姐论香呢,当初夫人也算是制香高手,遇到咱们表姑娘也只能自叹不如了!”秦嬷嬷这话里多有夸赞董葶珍的意思,毕竟……自从冯家出事以来,董氏少有笑颜,此次董葶珍来朔阳陪着董氏,倒是让董氏开怀不少,时时想起还在董家做姑娘时的些许趣事。母亲擅长且喜欢这些雅事,但从开始管家之后,便没有了时间去做这些。如今回到朔阳,不比在大都城时那么繁忙,葶珍来陪着母亲调调香弹弹琴也是极好的。秦嬷嬷笑着给冯亦程打了帘,进门朝着董氏行礼,董葶珍忙起身缓缓快快的唤了一声表姐。董氏心思似乎还在这香上,抬手指了指小几上的点心鲜果:“阿宝要是饿了就先垫垫,秦嬷嬷今日要给咱们尝些精细的菜式,且得等一会儿呢!”“正是呢!”秦嬷嬷顺手从婢女捧进来的黑漆描金方盘上端起茶水,给冯亦程上了茶,“大哥暂且等等,老奴也是听府上婆子说朔阳有这么几道菜,虽然做法琐碎麻烦,却也觉得新鲜,想给夫人和两位尝尝鲜儿!”“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外祖母就是最精于饮食之道的。”冯亦程在杌子上坐下,笑着接过秦嬷嬷递来的茶水,“秦嬷嬷自幼跟在外祖母身边,自然也是厉害……”秦嬷嬷是董氏的陪嫁,是董家的家生子。董氏一族,在登州也是家族底蕴极为深厚的。“表哥这话不管是夸祖母和董家,还是夸秦嬷嬷!葶珍都要与有荣焉……骄傲了呢!”董葶珍用帕子掩着唇直笑。刚说到董家,清和院外便有仆妇前来送信,说是登州董家的信。秦嬷嬷出门接了信,拿回来递给董氏,他一边看一边对冯亦程说:“你舅舅寄信说长澜要来朔阳,你外祖母让长澜送些东西过来。”“还有几天就是姑母生辰了,祖母和小叔定然是遣长澜哥哥来看姑母的!”董葶珍立刻就猜到了董家派董长澜来朔阳的意图。今年冯家有孝在身,董氏的生辰不打算庆贺,只要儿子能在身边陪着他吃顿饭也就是了,然董老太君作为母亲,自然是惦记着女儿的。董氏眉目间有笑,反复将董清岳的亲笔信看了好几遍,算了算日子确定董长澜七月二十一到,董氏抬眼看向秦嬷嬷:“长澜携妻后日就要到了,秦嬷嬷你明日命人将君子轩规整规整,等长澜来了,就让长澜住在君子轩。”如今冯家都是些女眷,董氏又考虑起谁来陪同董长澜,冯亦程放下茶杯道:“回头我同冯卿平说一声,让他提前过来陪长澜,还是母亲想要多叫一些族兄弟过来?”“长澜哥哥又不是外人,何必那么见外还要找人过来陪同。”董葶珍倒是丝毫不介意,毕竟冯家的情况董家不是不知道,冯氏宗族的做派董家也有耳闻。董氏一想起冯氏宗族的人,就觉得心里不舒坦,目前也就看一个冯卿平还是个好孩子,摆了摆手:“葶珍说的对,长澜又不是外人,叫卿平过来就成了。”秦嬷嬷今日给上的,是朔阳本地的五福豆腐,做法颇为繁琐,用肉汁将嫩滑的豆腐煮透,沥干后晾凉,将豆腐两面煎至焦黄,用刀子划上齐整的口子,涂上玫瑰蜜膏,用果木熏烤,蘸着酸梅酱,外焦里嫩,入口果木清香,抿唇即化,滋味无穷。朔阳本地的出名菜色不少,可能入秦嬷嬷眼的并不多,这道五福豆腐……秦嬷嬷尝过不错,这才敢安排上主子的桌。在董氏的清和院用完膳出来,董葶珍同冯亦程并肩而行,跨出清和院入长廊后,董葶珍这才正儿八经的朝着冯亦程屈膝行了一礼。“葶珍,你这是为何?”冯亦程以为董葶珍有事相求,抬手扶起董葶珍,“你若有事,说一声便是了。”董葶珍摇了摇头,抬头泛红的眼望着冯亦程道:“梁王之事,多亏表哥当头棒喝!葶珍还以小人之心度表哥之腹。若非表哥,我定泥足深陷而不自知,被人利用还以为他对我是一腔真情。”“你我是自家兄妹,虽不同姓,可血脉之情乃世上最深的牵绊,我是你表哥……自当护着你!”冯亦程对董葶珍笑了笑。血脉之情乃世上最深的牵绊……董葶珍听着冯亦程这话,想起父亲曾言,让全家刀山火海,全他想同梁王在一起的愿望,他当时竟然都不曾去阻父亲,他又将血脉之情放在了哪里?董葶珍越想心底越愧疚,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不知道当时父亲和母亲该对他有多失望。“好了!”冯亦程将帕子递给董葶珍,“只要你能回头,舅舅和舅母不会怪你的!这段日子就在朔阳好好散心,等天气凉下来,想去哪里让小五和小六陪你一起去,他们俩最喜欢和你玩闹了!”董葶珍点头,用帕子擦去泪水,转了话题:“听说今日锦稚出门了。”“嗯!”冯亦程抬脚送董葶珍回去,“祖母想念小四,让小四回大都城一趟。”董葶珍点了点头没再问。那一夜,董葶珍因为冯亦程一句血脉之情乃世上最深的牵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