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衡目光微沉。凝声道:“儿臣认为百官的弹劾不足为惧。”“他们很多其实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是大秦的臣子,先天性的跟大秦捆绑在了一起,因为他们其实是不可能反秦的,现在之所以群情激奋,非是反对大秦,而是不满于大秦的制度。”“大秦的体制是皇帝之下,众生平等!”“他们要的其实很简单。”“利益!”“当初王翦老将军尚在时,就曾向父皇抱怨过,称在父皇麾下为将,很难获得封侯封王的机会,因为自古以来,士人也好,武将也罢,他们都是想有官做。”“想自己的成绩转化为官职!”“只要能身居高位,他们自然就会对父皇感恩戴德。”“不然他们就会跟现在一样,认为是大秦是父皇抛弃了他们,他们这些人其实初心并不坏,只是对天下时势缺少了基本的判断,以至于被一些别有用心之徒裹挟着,做了相逼之事。”“朝堂上很多朝臣,其实都被别有用心之徒给收买、欺骗以及利用了,从最开始的建议分封,再到后面的‘使黔首自实田’,再到李斯的‘罢黜百家,独尊法术’,这一件件其实都有人在暗中趋势。”“只是很多朝臣并没有察觉到。”“所以才一步步迈入到了别人设置好的陷井中,进而做出了威逼的事情。”“他们眼下大量弹劾儿臣。”“只怕他们自己其实都找不到太多合理理由,除了含糊其辞的称儿臣违背了律法,做了不法之事,僭越了法度,但这难道不是宗正应该处理的吗?关朝臣什么事?”“在儿臣看来,想处理此事,并非难事。”“百官并非都是好人,也并非都是坏人,只是现在情绪裹挟,真伪难辨,以至做出了些错误的决断,因而在儿臣想来,让百官稍许冷静一下,或许更为适合。”闻言。嬴政脸上露出几分冷意,似乎对秦落衡的想法并不认同。淡淡道:“冷静处理?如何冷静。”“现在百官对你的弹劾书一天多于一天,现在不仅是朝臣,地方的官吏同样弹劾不断,就因为你在楚地动了贵族的根基,分给了黔首田地,让其他郡县的黔首看到了希望,开始了大规模的不满。”“现在反对你的声音,非是朝臣,而是大多数的秦官秦吏。”“在这种氛围下,你能让多少人冷静?”“多少人也愿意冷静?”秦落衡深吸口气。沉着道:“儿臣自然知晓此事。”“但朝臣也好,秦吏也罢,他们所为不过就一情绪,这种情绪,朝廷满足也好,不满足也罢,都由不得他们而定。”“而且......”“世人大多唯利是图。”“朝臣也是这样。”“他们这次之所以动作如此浩大,也同样是有所图。”“儿臣斗胆,妄议一些事。”“儿臣若是没有猜错,这些朝臣大多都倾心于大兄长,之所以如此卖力,就是看重兄长日后为储君,他们定能因此事加官进爵,继而保证家族的繁荣昌盛。”“因而在儿臣看来。”“眼前的困境,其实都很虚浮。”“只是随着一些人的推波助澜,让其他人不由的跟着参与其中,但只要事情迟迟没有下落,这些人定会心生不安,自然而然就开始萌生了退意。”“人都很现实。”“他们之所以这么卖力。”“就是他们知道,大秦现在的储君人选,实则就两人。”“一个为大兄长,另一个则是我。”“儿臣不知这种传闻出自何处,但也无法辩白,还请父皇恕罪,但这种谣言,在百官中却大行其道。”“按照他们的想法。”“我这次卷入了如此恶劣之事迹,势必会影响到储君人选,而我一旦被父皇冷落,最有机会上位的便是大兄长。”“他们则都有从龙之功!”“所以他们眼下都十分卖力的来针对我。”“但若是储君之位依旧悬于不绝,甚至父皇始终不愿表态,他们这么费力的做事,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心中多少会打退堂鼓,不愿再轻易卷入到储君之争。”“儿臣认为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浮的。”“都是在虚张声势。”秦落衡目光淡定,华聿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他此刻十分的冷静。亦如当初,他还在骊山的竹楼一般,并非真的把始皇当父皇,而是把始皇依旧当成了昔日的秦长吏。他开口道:“朝臣中一定有反对的。”“但大多数其实都保持的中立。”“只是我这次犯事太多,让很多中立不得不提前站队,以避免日后遭到冷落和排挤,这其实无可厚非。”“因而想彻底处理此事。”“只需要把这部分中立官员摘出来!没有他们摇旗呐喊,只靠那一小部分官员,根本就成不了气候。”“现在中立官员跟这部分别有用心的官员走得不算很近。”“尚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等到这些官员,彻底被裹挟,大秦恐怕会重回到夏商周的时代。”闻言。嬴政脸色一冷。漠然道:“你说大秦会变成夏商周?”秦落衡认真的点了点头。肯定道:“是一定会!”“兄长是个仁善之人。”“但兄长对人心了解的太少。”“很少真正的深入过地方,更未曾深入的了解过‘贵族’,兄长是秉持着最朴素的仁义,想以此来让天下得治。”“但兄长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支撑兄长的很多是六地一系的官员!”“这些官员深受三代王政的影响,而且深谙为官之道,他们很清楚如果得利,也很清楚如何搅乱局势。”“甚至......”“父皇你也被蛊惑了!”“商君变法以来,大秦法制一直都很完备。”“但立国以来,大秦很多法制渐渐陷入到了荒废,甚至直接到了废除的边缘。”“这一切难道真的没有缘由?”“只怕不是的!”“父皇一扫六合,横扫八荒,创立了大秦帝国。”“而一开始,父皇就让丞相府、廷尉府、御史府三府重新核定了律法,想尽快的让天下安定下来,让民心归复,但这么多年过去,效果却始终不见好。”“因为有人在暗中使坏!”“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因为官吏的缺乏,大幅启用了原本六国的官吏,这些本为降将降官的人,未曾深入的学习过秦律,就直接官复了原职,这些官员会感激父皇吗?”“不会!”“他们只会对提出让他们官复原职的人感恩戴德。”“但父皇可曾想过,秦国一直以来的官吏任选,除引荐、举荐、自荐,大多都是出自学室,亦或者从高爵位中选出,因为这些人熟悉律法,了解秦律。”“朝堂定下的所谓暂缓之计,无疑在否定大秦官吏任选制。”“六地的官员,对秦律了解并不多,他们何以能用自己贫瘠的对秦律的了解,去治理好下面的民众?最终只是借着秦律之名,继续为自己敛财,大肆搜刮,最后反倒把恶名落到了朝廷头上。”“再则。”“一些官员一味强调,为了‘天下太平’,为了‘靡不清净’,因而让朝廷为了维稳做出了很多退让,这未尝不是在动摇大秦的体制根本?”“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步步退让。”“才让一些人越发猖狂,而让秦律更难施行。”“现在除了关中,其他地方,除了一些较为严苛的律令,哪里还能得到施行?就因为维稳,让一些正直的官吏,没办法按律行事,而让一些别有用心的官吏,上下其手。”“久而久之。”“秦律的威严何在?”“官吏谁又会忠心的去维护秦律?”“再这种环境下,提拔上来的官吏,又有几个是忠于职守的?”“大秦的根已经被毁了!”“就在一些人有意的引导下,一步步的被摧毁掉了。”“现在这些官员紧抓着我不放,又把秦律拿出来说事,加上我身份特殊,还卷入到储君之争,他们借此蛊惑更多的官吏参与其中,试图将我彻底排挤出朝堂。”“很多忠于秦律的官吏,同样也被裹挟了。”“因为我的确犯错了!”“但这部分官员,却是没有想过,他们现在是在以秦律之名,在威胁朝廷,若是真让他们得逞了,秦律的最终解释之权,又会落到谁的手中?秦律跟朝廷若是发生了冲突,又以谁为准?”“他们是在一步步的动摇大秦的根基。”“动摇法制的基础。”“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等到日后再有同样的事发生,他们就可故技重施,因为有了这次的事,这就已经表明,群臣的情绪是能够抗衡朝廷的意志,而其他正直的官员也并不好说事,因为他们参与了这次的事,最终只能继续被裹挟。”“听之任之!”“等到最后,大秦的体制,秦律彻底崩溃,各地纷纷揭竿而起,他们又会把责任全部推卸掉,全都归于是大秦体制的问题,进而提出改变大秦的体制,以达到最后重新回到三代的王政之上。”“这部分人原本在朝堂的影响力不大。”“但就是靠着一步步裹挟,一步步**,让越来越多的老好人,以及中立官员倒向自己,等到最终被彻底绑架和捆绑,这些官员清醒过来也为时已晚。”“因为他们回不了头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回头,因为他们做错了事,一旦回头,恢复大秦最初的体制跟秦律,他们都是要掉脑袋的,甚至是要被灭族的,所以就算他们知道自己上当,也无济于事。”“而今这些人的计划正在一步步推行。”“眼下父皇尚在,他们的动静还不明显,若是父皇出事,这些人只怕会彻底走到明面上,到时就真的要大厦将倾了。”“儿臣知道自己犯法了!”“也不想辩解。”“但儿臣作为大秦公子,理应以天下为己任,父皇经十年平定了天下,若是因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将父皇一手建立的帝国摧毁,儿臣实在不想见到。”“儿臣认为父皇当初做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生出缓和之心,也不该做出任何退让,更不该想着维稳,大争之世结束,的确该休养生息,但若是根基不稳,一旦遇到风雨,或者蛀虫啃噬树根,大秦这一棵大树就很容易倒下。”“父皇不可不察啊!”秦落衡长跪于地。他已经把自己想说的全说出来了。而这的确是他的担忧。这种一步步荼毒,一步步改弦易张的做法,他在后世已经见过太多了,大秦的体制跟秦律并没有真正建立,一旦朝廷中枢出了问题,很容易就扩散到天下。到时想斧正就难了。嬴政面色难看至极,甚至手掌都在微微颤抖。他双眼死死盯着秦落衡,似没有想到,这番话出自秦落衡之口,他在脑海中仔细的想了一下,如果真的按秦落衡所言发展,大秦的体制的确在日渐崩溃,秦律也越来越失去威信。一旦真到了那种地步。大秦也就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嬴政心胸剧烈的起伏着,良久,才平静下来,冷声道:“朕知道了,朝堂一些人的确生有二心,只是朕并未多想,只以为他们是贪图权势,但你这番话,却是让朕惊醒。”“天下想让大秦覆灭的又岂在少数?”“六国余孽也好,诸子百家也罢,他们传承的都是三代之政,大秦之新政,就他们而言,无异于是洪水猛兽,又岂会不想摧毁?朝堂的官员,他们的确是大秦的臣子,但旧时所学,依旧会影响到他们,或许他们自身并无这个想法。”“但他们脑海中的印象,依旧是当年的模样。”“你说的没错。”“朕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大秦新立,本该万象更新,岂能畏畏缩缩,举步不前?不用铁血树立威严,岂能让天下臣服,又岂能让万民甘于治理?”“朕终究还是妇人之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