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起。东方泛着鱼肚白。原本早该热闹起来的京都城,却了无人迹。城中百姓逃亡过半,街边四处是散落的废弃物,偶尔还有野狗野猫为了块腐肉不要命的打起来。大臣们早早便在宫门口候着,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昨日在张贤家喝酒的那些人,零零散散插在好几拨人里,彼此没有半分交集,仿佛昨日根本没有在一起喝酒商议。巨大的阴云笼罩在皇宫之上,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硝烟,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上朝!”尖锐的声音划破天际。大臣们迅速排列好,依照规矩鱼贯而入,巨大的汉白玉阶梯上满是大红大紫的官服,声势浩大,气氛庄严肃然。等百官到齐,朱正才缓缓走上高台,在龙椅旁坐下。紫色袍子上绣着的盘龙半阖着眸子,不怒自威。目光扫了扫底下的众臣。最后把目光从杨阁老身上悄然划过。“有事请奏——”随堂太监一甩拂尘,高喝一声。“臣有本,启奏殿下!”于谦从序列中站出来。一袭绯色的虎豹袍,束着金笈花腰带,显得格外威武。朝前一施礼,眉间微蹙道:“正远军、河南备操军、渤海备倭军均已无粒米下锅。”“三军将士们更是有半年不曾发放军饷,如今战事吃紧,不出半月便要与瓦剌一战,将士们士气不振,恐生变故,还请殿下拨粮放款,以安军心。”这些事,朱正早就心里自然有数,不动神色道:“于大人,兵部要多少银子?”于谦言简意赅:“回殿下,需要一百七十万两。”“户部,立刻拨一百七十万两下来,发放军饷。”朱正身子向前探了探,两臂张开,手掌撑在大腿上。张贤垂眸盯着地面,站出来一脸为难的回道:“回殿下,国库余钱只有五十万两,昨儿您下令御花园、行宫暂停修建,挪出来三十万两,如今能拿出来发饷的,左右不过八十万两……”张贤这话里头还有门道,御花园、行宫暂停修建,只挪出来十万两,剩下那二十万两,实际上是张珏吐出来的。其他人不知道,朱正却是门儿清。据他所知,御花园说是说花了一百五十万两,可那些破烂石头,加上奇花异草、各地珍宝,顶破了天也不过花个八十万两!如今凑出三十万两,那剩下的四十万两去哪了?这里头大有玄机!这么大一块蛋糕,张家一口是吃不下的。自己虽然拿捏住了张珏的把柄,但这是一把双刃剑,真要追究起来,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那些人闹起事来,可麻烦得多。朱正眸光暗闪,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了这其中利害关系,心中止不住冷笑。狗咬狗一嘴毛,张贤肯定不想当这个恶人,可自己怎么会这么轻松的让他如意?偏了偏身子,倚在扶手上,食指轻轻敲打着:“国库既如此吃紧,军饷又不能短缺,如此形势,各位大人可有何良策?”众臣低着头,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朱正,可见他神色如常,怎么着也看不出喜怒,只好各自低着头在心里嘀咕。朱正挑了挑眉,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这帮老奸巨猾的政客们,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杨阁老,”他将目光转向一旁半阖着眸子的杨奇,沉声问道,“内库可还有银子?”内库,便是大明皇室的私库,皇室一应用度皆从此出。原本这内库应由皇家宗室、亲王掌着,但先帝即位时,为了杜绝皇室内乱,骄奢yin逸,便大刀阔斧的改革,将内库的账目交给了内阁。杨奇便是如今内库账目的掌本人。他是户部出身,以户部尚书职入阁,掌管国库数十年,对财政之事烂熟于胸,管起内库来更是绰绰有余。听朱正这么一问,杨阁老一愣,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回殿下,内库……倒是每年都有余钱。”“那就先拿出来,给兵部发饷。”朱正大手一挥,一掌拍在了扶手上。杨奇苦着脸说道:“殿下,这军饷的钱,可从没有从内库出的呀,若是这钱发了军饷,宫里的贵人们可如何度日?”朱正缓缓搓了搓手:“还有多少?”“大概还有四五十万两。”杨奇默默在心里算了算。“看看,看看,杨阁老以前也是做过户部的,缺过钱吗?没缺过啊!局势都紧张成这样,内库依然年年有余,你们户部,掌着国家命脉,为何偌大的国库,余钱竟抵不过这小小内库!”朱正伸手,虚空指了指张贤,眉目中隐隐藏着怒意。“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大臣们混久了麻雀也成了精,虽不至于真的害怕,但一个个面子里子都做足了,连忙跪下高呼息怒。而张贤,也被这两句弄得心神不安。他和杨阁老素来交好,可刚才杨阁老这番言语,他怎么听着倒像是在给他挖坑?这事儿不对啊!他偷偷望了望一旁的杨阁老,却只见对方老神在在站着,连余光都不曾漏过来一点。心里正犯嘀咕,猛地又听一声爆喝。张贤连忙看向朱正。朱正一点也不含糊,直言道到:“我三军将士饿着肚子在战场厮杀,黎民百姓啃着观音土乞求活命,我泱泱大明、数千能臣,竟无一人有良计可施,国库无余钱可用!简直混账!”“殿下息怒啊!不是混账,是要查账啊!”一片寂静下,朝臣中一阵窸窣,站出个面色黝黑的官员来。他瞥了瞥四周木头桩子似的朝臣们,悄悄与朱正眼神交汇,又立马移开,扬起下巴朗声道:“殿下,臣太仆寺少卿付士楠,有本启奏。”“准!”付士楠斜眼看了看张贤,张口道:“臣前些日子在巍山打猎,正巧遇着两瓦匠争吵,年老的一个说,太湖石质地坚硬,扣之铿然有声;年轻的那个说,太湖石质地松散,轻轻一碰便会碎成砂砾,两人争论不止,差点没打起来。”“臣本想上去劝架,谁料,那年轻的瓦匠又说,他在皇宫修园子,亲眼见到过太湖石一碰就碎,这可是皇家的东西,总不能有假吧?”付士楠舔了舔干燥的唇,接着道:“空穴来风,事必有因。臣虽没有逛过御花园,却见过太湖石,那瓦匠之言,若是真的……”他拉长了语调,不再往下说。可群臣心里是敞亮的!修缮御花园这事,是户部管的,领头的人正是张贤的儿子张珏。若付士楠说的是真的,那花了一百五十万两的御花园里,竟然有一捏就碎的太湖石,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张贤做为户部尚书,管着国库,竟然监守自盗,偷工减料、私吞钱银,这可是要砍头的!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张贤,尤其是杨阁老,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