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朱正坐在软塌上,扭了几下脖子,舒展筋骨。赵正阳坐在他对面,对着两人中间的棋盘沉思着。红泥小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朱正见他半天没下子,随口问道:“上次刺杀白飘飘的刺客,可查到去处了?”白飘飘被抓到昭狱后,曾有人来杀人灭口,却被赵正阳故意放走了。秉着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锦衣卫的人便一直悄悄跟在刺客后面,算算时间,已经小半个月了。赵正阳抬起头:“去了麻雀巷的金府,一直不曾出门。金府主人名叫金缕梅,明面上是个拉皮条的老 鸨,但实际上却是白莲教的执法,地位甚高。”“可有什么消息?”朱正落下一字,白玉棋子和棋盘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赵正阳望着他刁钻的棋路,顿时又皱紧了眉,边思考边答道:“金府内外守卫森严,未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不敢太过靠近,不知道里头是什么门道。”说着,他终于选定一个绝佳的位置,落下一子。朱正嗯了一声,手上的棋子却飞快地落下,仿佛早就算到赵正阳会这样下。赵正阳一愣,随即赶忙跟上,又道:“不过,金缕梅曾经屡屡出入杨云忠府上,这个杨云忠,是杨阁老的远房表亲。”“哦?”朱正恍然大悟。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条清晰的线索。杨阁老杨奇,不说与白莲教有勾连,至少,他已经能肯定,上次白莲教对自己的那场刺杀中,杨奇很有可能为白莲教提供了不少便利!朱正狠狠落下一子,眼中杀意大盛。“哎呀,又输了!陛下,您这棋艺,臣没法招架啊……”赵正阳瞪大眼睛盯着棋盘,连输十几盘,他已经自闭了…………翌日。便是重阳节。京都的重阳节格外热闹。家家户户齐齐出动,去登高祈福!手艺人在街头兜售香气四溢的菊 花酒,惹得一旁的小孩子垂涎不已。“去去去,找你家大人要钱来买。”小贩挥了挥手,将没钱的小孩赶到一边。无波河边的灯火还未完全点亮,但这条贯穿京都城的长河边,已挂满了随风摇摆的花火,荷叶灯漂浮在水面,宛若姑苏江南似的。京都德胜门外。一队红甲军严阵以待。阵中压着一辆宽大的马车。朱祁镇孤身一人,呆坐在马车上,一脸的颓然。他掀开帘子,怔怔地望着城内的热闹,迟迟不肯离去。其实朱祁镇对重阳节这样的日子没什么特殊的感念,他只不过在等。“母后来了么?”朱祁镇伸出头,朝外面问道。面无表情的红甲士兵却不回答他。朱祁镇忍下心中委屈,又怔怔地望着城门出神。却见一个驼背的老妇,牵着个七八岁的孩童走了过来。那孩童头上插着草标。这是卖孩子。那老妇边走边对路人喃喃行礼,路人或多看两眼,或者干脆避开。眼见着无人问津,老妇望了望朱祁镇的大轿子。又瑟瑟地打量了一下严阵以待的红甲军,终于下定决心。颤颤巍巍走上前来:“官人,买孩子么?实在养不活了,给钱就卖……”朱祁镇一怔。那孩子乖巧地站在原地,似乎完全不懂自己的命运,牵着老妇的手还晃了晃:“娘,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老妇不忍地看了看他,又转头向朱祁镇道:“官人,您可怜可怜,买下他吧……”朱祁镇望了望那浑然不知命运将去向何处的孩子。又望了望京都城热闹非凡的德胜门。不死心地问道:“做母亲的,也会不要孩子吗?”那老妇一怔,老泪纵横:“没办法,不卖掉便要饿死,卖个好人家,至少能有口饱饭吃啊……”朱祁镇顿时觉得胸口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朝那孩子招招手,又给了老妇人一锭银子。老妇人顿时欢天喜地将孩子送了出去,跪地磕头。朱祁镇闭了闭眼,无力地道:“走吧……”走吧。既是跟老妇说,也像是在跟自己说。军队缓缓前行,那孩童跟在队伍里,被催促着跟上。直到这一刻,那无知地小孩才哇地哭了起来,似乎想要扑回去,却被红甲军揪住胳膊,低声喝骂,那孩子,便被裹挟着而去了。老妇犹自跪在地上迟迟不起身,过了许久,再见不到那支队伍,这才颤颤而起。城墙上,一个老太监望着远去的队伍,又看了看老妇,轻叹一口气。摇着头,下了城墙。一路奔向慈宁宫。孙太后一件老太监进来,猛地站起来,问道:“走了?”老太监点了点头:“走了。”孙太后神情一滞,瞬间眼泪纵横,一屁股又坐在椅子上:“几时走的?”“午时过后。”“走的哪张门?”孙太后哭红了眼,口中下意识的问着。“走的德胜门。”老太监心下不忍,却不敢多嘴。孙太后哪里会不知道去黑龙江要走哪张门出城。她不过是想多问一句,仿佛知道的越多,知道的细节越仔细,就会如同她亲自去送儿子出发了似的。将那所有的遗憾都补上来。可是,她终究是没有去送啊!孙太后闭了闭眼,泪痕不断下滑,转瞬便滴进衣领消失不见,神情无比凄凉。她哪里是不相送?她是不能送啊!孙太后的心,犹如被钝刀子割着。目光却望着一旁的还在咿咿呀呀的孙子朱见深。她擦了擦泪,又问道:“出城可顺利?”老太监眼珠子转了转:“一切顺利,还遇到个卖孩子的老妇人。”“卖孩子?”孙太后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又问道:“他可有说什么?”“他问那老妇人,做母亲的也会丢掉自己的孩子吗?”轰——孙太后瞬间脸色刷白,眼中的泪水像是泄闸的洪水,全部涌出根本止不住。“他是在怪哀家啊!”“他是在怪哀家啊!”太后痛彻心扉,几欲昏死过去。吓得一旁玩耍的朱见深也哇哇大哭起来。“皇祖母,呜呜……皇祖母……我要父皇……”朱见深跌跌撞撞跑过来,一头扎进孙太后怀里,一抽一抽地哭着。孙太后望着那哭到变形的小脸,瞬间目光一凝,一股前所未有的阴狠自眸光中迸发。“朱祁钰!”她咬牙切齿,似乎想将这个名字死死刻在骨子里,“哀家定让你死无全尸!”慈宁宫外。宫人们都抬头看向那座沉静的大殿。只是此时,那大殿不再安静。反而响起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凄厉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