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阴沉着脸,顺手在桌子上抄起几份试卷,冷声道:“王吉,来,将这些试卷念给诸位爱卿听听。”王吉迅速走上前去,接过试卷,打开念起来。“……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底下跪着的大臣们瞬间一怔。后头的几位翰林院学士们并不知晓文章出处,但乍一听,这文章写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倒也有几分水平。可几位阁老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精光,这文风,不是陈笃的文还能是谁的?将陈循的试卷举荐上去的同考官,亦是眉头一紧,顿时觉得有些不妙。陛下今日突然召集这么多人进宫,一进来便是龙颜大怒,丝毫不讲缘由,难不成是和陈笃的文章有关系?历来科考,最怕的便是文章经义犯忌讳,若是犯了忌讳,饶是你李白再世,文采再好,那也只能被黩落。可陈笃的文章……怎么看都没有问题啊!即便是知道这是陈笃的文章,早有陈阁老打过招呼,可谨慎起见,未免出岔子,他和几位阅卷官还是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确保是万无一失。到底是哪里惹圣上不快了?就在他惊疑不定时,却见王吉已经放下了陈笃的试卷,转而开始念其他的几份试卷。王吉清了清嗓子,阴柔的声音徐徐响彻暖阁。“……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刚一念出来,众人反应与之前一样。翰林院众人依旧不甚其解,只是几位阁老和众考官心知肚明,这所念的三份试卷,分别属于本次会试的前三名。也就是张桐、陈笃、王仲的试卷,这三人,同属北方四杰,又都是朝中众臣的子侄,私交甚好。眼下刚刚发榜,陛下就找来前三的试卷大发雷霆,难道是这三人做了什么不妥之事?朱正扫了一眼底下各怀心思的众人,眼神突然深邃起来,随即,目光落在后排跪着的彭时身上。“彭爱卿,你是正统年间英宗钦点的状元,又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依你之见,适才这三篇文章,水平如何?”彭时是正统十三年会试第三名,又是状元及第,学识渊博,非一般文臣可比。但是因为直言进谏得罪了大太监王振。被王振在朱祁镇面前一番挑拨离间,惹得帝心大怒,直接将彭时打回了白身,扔到山西教书去了!如今再次被朱正召回来,不但恢复了官身,还升任翰林院侍讲,准许入阁参预机务,并赐金腰带和五品官服。朱正想要重用他的意味,便不言而喻了。彭时儒雅的面盘上,此时正轻轻锁眉。又仔细回忆了刚才的文章,这才中肯道:“回陛下,方才三篇文章,皆文采斐然,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可见这几位做文章的人皆是下过苦功夫的。”朱正点了点头,喉间发出一声轻唔,又转头看了看正匍匐在地上的同考官黄敬炎,问道:“黄爱卿,你身为同考官,不妨也说说看,这几篇文章水平如何?”黄敬炎猛地被问话,顿时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差点趴在地上,大声道:“回……回陛下,这几篇文章皆为上上之作,可见作文之人皆有举世之才,满腹经纶!”“两位大人皆是我朝大才,能得二位大人如此赏识,可见这三篇文章皆为上作,我大明能有这么多饱读诗书的学子,朕心甚慰!”朱正话虽这样说,但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暖阁内跪着的所有大臣,都只觉得自己头顶上盘着一只巨大的猛兽,尖利的牙齿上还有森森血迹,正准备一口要断人的脖颈!众人惶惶之际,又听朱正道:“王吉,将这篇文章拿去给黄大人念念,给诸位大人听听,让他们好好评判评判。”“是,皇上。”王吉走到龙案前,小心翼翼的捧起一份试卷,又轻手轻脚地走到黄敬炎身前,将试卷递给了他。黄敬炎在翰林院当差快九年了。明朝的文官考核官位升迁称为“考满”。即为官三年有初考,再三年有再考,再三年有通考。三次考试为期九年,考完即为“考满”,根据成绩分为“称职”、“平常”、“不称职”。“称职”者则会得到升迁机会,官品会升一级或两级。他在翰林院勤勤恳恳熬了九年,只等此次科举事了,有了杨阁老的照拂,便能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升迁。可以从从六品的修撰升为正六品的侍读,虽然工作内容大同小异,但好歹是升官了。是以,此时的黄敬炎可以说是分外小心,如履薄冰。他战战兢兢接过王吉递来的试卷,舔了舔干巴巴的嘴皮子,这才颤抖着声音读道:“荆公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深见天下蔽於积习,非执法坚定必为群议所挠……”黄敬炎念得结结巴巴,又被朱正的目光牢牢锁住,不消片刻便已是冷汗直冒。这文章他认得,是杨继平的!开考前,杨阁老曾经单独召见他,给了他很多杨继平的文章让他通读,嘱咐他一定要记住这个文风,一旦在阅卷中遇到了杨继平试卷,绝对要打下去!虽说他实在不解,为何杨阁老要这样断了一个寒门学子的前途,可一想到只要抱紧杨阁老大腿,这次考核便能官升一级,两相权衡之下,他毫不挣扎地便出手了。圣上这时候居然把杨继平的试卷找了出来,让他当中宣读,是为何事?却见朱正目如冷电,直视黄敬炎:“黄爱卿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如何?”黄敬炎心脏像是突然被锤子敲打了一般,猛地脸色一变!他努力张了张嘴,只觉脊背发凉,心里一阵发虚,好半晌,才哆哆嗦嗦说道:“回陛下……此文……此文……”“此文如何?”朱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整个人都慵懒着,目光中却是冰冷一片,仿佛涌动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一时间,暖阁地龙的温度都被压制下去,整个房间瞬间无比冰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