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用仿佛看向傻子的一样的眼神看向杨奇:“你口口声声为了国家之威,可对分而治之造成的严重后果绝口不提!”“自古以来便有教训,辽对女真分而治之,结果分出个鱼头宴,女真反叛,灭了大辽!”“金对蒙古分而治之,结果分出了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统一蒙古,一路打到了欧洲!”朱正越说脸色越冷,眸光中的杀意已经快要抑制不住。他寒声怒喝:“如今你关互市,对瓦剌分而治之,结果分出了土木堡之变,我大明王朝一夜之间满目疮痍,大明天下几欲倾覆!”“你到底是想延续大明的百年基业,还是想延续瓦剌的统一大业!”朱正怒不可遏,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知道,眼前的杨阁老的确很努力的在为国为民,甚至不惜一切代价采取了最极端的方式,连自己将要背上遗臭万年的骂名也在所不惜。可即便如此,错了就是错了!他的方式错了!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错了!或许全天下所有人的观念都错了!这个时代造就了他们的格局,他们的格局决定了他们的目光,不说普通官员,饶是他杨奇贵为当朝阁老,为官数十载,读尽圣贤书,也不可能预料到这用了千百年的手段,怎么就突然失效了!所以,他一意孤行,导致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几十万大军丢了性命,大明皇朝几近全盘毁灭!这些巨大的代价,不是一句“我是为了国家”就能抹平的。朱正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杨奇,怒气渐隐,目光中蓦地浮现出一丝痛惜和怜悯。他长叹一声,忽然有些不忍起来:“关闭互市的确可以达到控制瓦剌经济命脉的效果。”杨奇听得耳朵一动,顿时目光灼灼地望着朱正,面露动容。陛下肯定了关闭互市的效果!陛下知道他是真的为国为民,并不是在狡辩脱罪!朱正顿了顿,又道:“瓦剌是草原部落,经济无比脆弱,前两年草原上又接连雪灾、旱灾,本就艰难度日,你此时关闭互市,无异于火上浇油!”“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他们的经济遭到破坏,无法生存,便只能诉诸战争,揭 竿而起,进攻中原,抢夺资源。”杨阁老越听心就越往下坠!他刚刚还挺直的腰杆,已经不知不觉中坍塌下去,眼中的光芒也在一点点熄灭,整个人如同大风中的残烛,摇摇欲坠。朱正缓缓转身,目光从屋内的烛火落到了窗外的梅林里。沉声道:“你以为,瓦剌需要我大明的茶叶、铁器和盐巴,可我大明又何尝不需要瓦剌的战马、草原的皮草?”“你以为,你关闭互市是封锁了瓦剌诸部,可你却从不曾想过,这一锁,也是锁住了我大明!”“边关交恶,战马缺失,几场战役下来,大明的军营里还剩几匹可以冲锋陷阵的战马?大明的骑兵,还有几人可以驰骋沙场?”“国家元气大伤,军备极度空缺,我大明实力不足永乐帝时的五分之一!”朱正猛地转身,宽大的衣袖挥起一片冷风,让杨阁老身侧的烛火瞬间熄灭!“想要凭借闭关锁国彻底解决外族之祸,简直是笑话。”“那这困扰历朝历代的千古难题可有解决之法?”杨奇下意识脱口而出。“民族同化!”朱正口中冷冷吐出四个字。民族同化?!杨阁老只觉得如五雷击顶,脑子里轰然作响,连头上的白发都趁机掉落几缕,狼狈地挂在鬓边。他那浑浊的眼睛里,时而流露出痛苦的迷茫,又时而流露出浓浓的深思。民族同化真能解决外族之祸吗?杨奇不知道!或者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朱正外,无人知道准确答案。杨奇张皇失措地伸出双手,企图抓住些什么,眼前却影影倬倬,什么都抓不住。他张张嘴。却好像失音了般。脸都麻木了,嘴唇不听使唤,既说不清楚话,也没有力量。只能模糊不清地呢喃着:“我错了吗……”“我错了……”“或许是我错了吧,又或许全天下的人都错了……”朱正转身,目光落在窗外的梅林上。积雪依旧,冷香扑鼻,繁盛的梅花枝头被大雪压弯,咔嚓一声断裂,整支梅花掉落在地上,白嫩的花瓣被摔得散落一地,零落成泥碾作尘,看得人无比惋惜。杨奇瘫软在地,失魂落魄,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这些年,他为了大明鞠躬尽瘁,虽然手段阴狠,手腕铁血,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国事与私义又如何两全?为了实现满腔的政治抱负,他不惜抛妻弃子,忍辱负重入赘刘家,为的不就是借刘家之势登上高位,以最快的时间给大明拨乱翻正吗?他拉拢士族,科举徇私,难道不是为了给大明的皇权打下一个安稳坚实的基础吗?他拥护朱祁镇为皇,难道不是遵循祖宗家法,立嫡立长,难道不是在为这千年礼法做护道者吗?他关闭互市,分而治之,难道不是在惩罚瓦剌,扬他大明国威吗!可他信奉了一辈子的信念和信仰,此时却被朱正一步步踏碎,就像那散落一地的梅花,最后被碾碎在泥土里,连世界都开始崩塌!就在杨奇仓皇失措,满目迷茫时。朱正幽幽叹了口气,沉声道:“杨奇,你做人做官不怎么,可不得不承认,你却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杨奇一怔,目光看向朱正。朱正缓缓转身,好半晌才道:“你还有个好儿子,新科状元杨继平,你杨家总算后继有人。”听到杨继平的名字,杨阁老整个人忽然颤了一颤。他浑浊失神的眸子里忽然有了一丝希冀,那黯淡无光的眼睛渐渐有了一点光亮,这光亮一点点亮起来。杨奇忽然支起了身子,眸中光亮瞬间被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凶狠嫌恶的模样。牙关一咬,狠狠道:“杨继平?”又冷哼一声:“我杨奇纵横宦海几十余载,位极人臣,吾之正妻刘氏乃帝师之女,终身未育,我们杨家,怎么会有杨继平那样酸腐、低贱又不识时务的儿子!”“罪臣自知罪无可恕,陛下大可按着大明律例处死便是,又何必拿杨继平那样的人来羞辱罪臣!”说着,他竟是恨恨地一拂长袖,眼中尽显决然。朱正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仿佛将杨奇彻底看穿,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老狐狸哪里是嫌弃杨继平不配当他儿子,他是在用最后的力气跟杨继平撇清关系,用他自己的命来换一个杨继平的清白!此时的杨奇仿佛是一头年迈的老狼,前方是深渊巨口,后方已无路可退。可老狼没有想过自己要如何逃生,只想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那羽翼未丰的狼崽子开出一条血路,保它一条性命!他仿佛想用自己的一切,来弥补几十年缺失的父爱,想以性命为筹码,换儿子一条康庄大道!杨奇的确心狠手辣,可就冲着舍命护子这一点,他终究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时间便在这死一般的静默中渐渐流逝……杨奇见朱正不再说话,早已经看透人心、洞若观火的他自然知道,陛下其实早就看穿了他的目的,只不过没有戳穿他。而这,也就说明,陛下这是已经默许他和杨继平撇清关系,再无纠缠,自此,杨奇和杨继平不过是人世间擦肩而过的匆匆过客,天大地大,各有各的归处。新科状元杨继平,终将前途远大,正大光明!杨奇心头一颤,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块血迹斑驳的破布。那是他在狱中早就写好的血书。杨奇将血书高高举过头顶,双手颤抖着,整颗头深深埋下,仿佛将一世的骄傲和尊严全部放弃,连生的希望都全部交出。暖阁内的炉火哔哔剥剥,炉子上的茶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却一点都没能闯进这间屋子,带起一点涟漪。朱正忽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摆摆手,宽大的衣袖在空中晃了晃。王吉连忙低着头一路小跑过去,将杨阁老手中的血书接下,呈给朱正。他接过血书,粗略扫上一眼,白莲教、王亭之等字眼赫然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