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儿收住了哭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抽噎道:“夫君要做甚事,妾身多少能猜到几分。”“近日长安城风传陛下欲营建大明宫,都说是劳民伤财的恶政,尉迟伯伯因劝谏陛下而被关进了大理寺。”“夫君定欲步尉迟伯伯后尘,继续劝谏陛下,对吗?”听到这话,李素楞了一下,失笑道:“是,也不是。”“不过夫人你还真是冰雪聪明……”这一晚,李素对陈婉儿交代了许多家事,陈婉儿含泪一一记下。而后李素又把老丈人请来后院,翁婿俩说了半晚的话,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而李素则坐在安静的厢房里,徐徐摊开面前的白纸。毛笔在砚台上蘸饱了墨,高高悬在纸上,却迟迟不曾落下。许久以后,一滴浓浓的墨汁滴溅在纸上,迅速浸染开来,像一朵绽放在隆冬里的黑色梅花。李素将纸扯掉,撕碎,又拈来一张。这次终于下笔从容了!这一夜,李家上下都没睡。刘三娘和陈婉儿红着眼站在厢房外的窗边,看着李素坐在桌案边奋笔疾书,眼泪布满双颊。天没亮,村里的公鸡已在打鸣。李家门前灯火通亮,李素拜别了妻子,上马朝长安城奔去。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李素只觉得心中一团烈火燃烧。他的怀里,揣着一道奏疏。这是自从李素被赐爵封官以来,他向李世民上的第一道奏疏!骑马赶到长安城门时,天已大亮。李素没下马,径自朝太极宫奔去。进城后,各坊坊门已开,李素策马疾行,路旁行人匆忙闪避。没走多久,到了仁寿坊东侧时,迎面行来了一队民夫。民夫大约千余人,排成两行静悄悄地走着,方向是大明宫工地。队伍显然是从外地征调,刚刚才进城。民夫们走得很安静,穿着破烂褴褛的粗布衣裳。腰间随意用草绳系了个结,迎着长安街市上路人各异的目光,慢慢吞吞地行走挪动……忽然间,民夫的队伍里传出一声凄然的嚎哭,哭声刚响起便生生止住。李素勒停了马,在路边等这队民夫走过以后才继续前行。凡成大事者,背后必定累累白骨!太极宫,太极殿内。朝会再次陷入了争吵,气氛僵冷中带着几分诡异。魏徵头上裹着布带,站在殿内慷慨陈词,说到激动处不由老泪纵横。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坐在殿上,耳中听着群臣窃窃的议论声,眼睛却扫视着殿中的某些特定的角落。君臣之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对峙,贞观年里的君臣关系第一次出现了危机。尴尬的僵持中,一名宦官匆匆入殿,附在李世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李世民眉头一皱,暗自一喜,冷冷道:“把他带到甘露殿,有事待散朝后再与朕说。”宦官领旨,急忙退下。刚退出两步,李世民却忽然改了主意,又叫住了他:“既然他要来朝会,朕便破例让他来吧。”“把他领进殿来,看他到底想说什么。”许久之后,李素穿着浅绯色官袍,腰间悬着一个银鱼袋。在殿内众臣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走进太极殿。众人不得不好奇,在这个殿里,浅绯色官袍的人还真不容易找。因为浅绯色属于官阶较低的官员穿的,三四品以上的朝官都着紫色官袍。按大唐制,参与日常朝会的大臣,品阶必须是四品以上的京官。所以太极殿内参与朝会的大臣都是清一色的紫袍,鲜少有别的颜色。除非是礼部临时安排的外地述职面圣官员,或是他国使节。迎着众人奇怪的目光,李素神情坦然走进殿内,朝李世民行跪礼。“臣,姑苏县候。”“拜见陛下。”李世民袍袖一挥,故作疑问:“平身!”“李素,今日是朝会,尔品阶爵位甚低,为何执意入殿?”李素拱了拱手,语气平静:“位卑未敢忘忧国而已。”殿内君臣一楞,接着眼中大放亮彩。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小子,朕让你直谏。你可千万别把老子整得下不来台……“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不愧是我大唐的少年英杰,出口皆是字字珠玑。”笑容一敛,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盯着李素:“卿既忧国,不妨直言所忧何事。”“朕与殿中朝臣可为你解忧。”闻言,李素露出了笑容,抬头直视李世民。李世民眼皮一跳:“卿所忧者若是大明宫之事,则不必开口了,此事不日便有定论。”“还有,尉迟恭金殿辱骂君上。”“罪不容赦,亦不必开口了!”话音刚落,群臣中发出不少冷哼声。显然对李世民这句话不满者大有人在……站在大殿中央的魏徵最不客气,毫不掩饰地重重一哼。若非朝仪所制,怕是当场又会大骂三声昏君了。闻言,李素不慌不忙,郑重一礼:“臣不说大明宫,也不说尉迟大将军。”“只是臣昨夜闲暇无事,作了一篇长赋,引以为自得之作。”“还请陛下斧正!”闻言,李世民哼了哼:“李素,此地乃是朝堂金殿,是商议国事朝务的地方。”“所言者皆是社稷民生大事!”“诗赋者,闲暇事尔,你觉得适合拿到金殿上来说吗?”李素垂头一笑:“既然陛下说不适合,那臣便不说了吧。”李世民目光渐渐露出几分怒火,这句以退为进的话出口。朝臣最近对他满腹怨气,岂有不应声而出者?小子,你他娘的还是有点道行……直谏也能给朕玩出花样。果然,李素话音刚落。沉默许久的魏徵站了出来,若有深意地朝李素一瞥,然后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广开言路,善纳百谏。”“今日为何不能让一弱冠小子念几句他的诗赋?”“陛下如今难道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了吗?”魏徵可以算是大唐朝堂里的反对党首领了,一辈子不知令李世民当众难堪多少次。这次也不例外,此言方出,殿内不少朝臣纷纷点头附和。李世民脸色难看,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然后强挤出笑脸道:“既然诸卿都想听听李素的诗赋。”“李素,你便念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