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陈婉儿幽幽叹了一口气:“李才回来时都告诉妾身了,侯家婶娘她……”李素神色黯然,道:“我只能说,侯婶娘壮哉!”“当初若早知侯家还有如此人物,侯君集被流放那天我就该一路护着侯家的!”“看看侯婶娘,多少须眉都汗颜无地……”陈婉儿仔细看着李素的脸,然后小心翼翼道:“夫君,您的神色似乎……”“似乎不完全是敬佩她?”李素笑了笑:“她值得敬佩,也不值得敬佩。”“为何?”“为何这两个字,其实是我想问你们!”闻言,陈婉儿愣住:“我……们?除了妾身,还有谁?”李素此刻心神已乱,胡乱地指了指空气,道:“你们,你们这个年代的人!”“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家族兴旺就那么重要吗?”“各安天命懂不懂?自求多福懂不懂?!”“往胸口刺一刀,你就高尚了,有奉献精神了,家族从此昌盛兴旺了。”“那你算什么?心甘情愿当垫脚石吗?”“这样是不是很伟大?觉得连死都能含笑九泉,并且人格得到了极大的升华……”突如其来的发怒,陈婉儿吓呆了。李素却愈发暴躁,这样的李素看在陈婉儿眼里,非常陌生。眼睛通红地看着陈婉儿,李素忽然露出一个很邪的笑:“你知道吗?”“我去看过侯婶娘的遗容,她躺在棺柩里,面容很安详。”“而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还有,陛下重新起用侯君集了,侯家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光!”“王涂那个老太监念圣旨的时候,侯家的妾室和子弟们,也在笑。”“知道这叫什么吗?”“这他妈叫人血馒头!”上等男人有本事没脾气,下等男人没本事有脾气。李素很少发火,尤其是在家里。有本事的男人从来不会把外面的脾气带回家里!就算要宣泄心中的愤懑不平,任何地点都比在家合适。可是今日,他实在忍不住了。心里有团火熊熊燃烧,这团火自然与陈婉儿无关。只是他必须要宣泄,因为难受,因为那团火快把他烧死了!陈婉儿吓坏了,呆呆地看着李素。此刻她眼里的李素很陌生,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夫君发怒。在她的印象里,夫君一直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像翩翩君子,永远带着笑,永远不慌不忙,永远气定神闲。无论遇到任何危难麻烦,只要看看他那张淡定的脸,就能莫名得到一股安定从容的力量。可是今日,他竟发了这么大的火?尽管明知这团火并不是冲她发的,可她仍感到一阵惧怕。李素心乱如麻,站在屋子里胡乱地挥舞着手,面孔涨得通红。很生气、很迷茫、但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就这样绝然死在大家面前,到底为了什么?”“家族的兴旺难道靠的是一个女人的牺牲?”“为什么所有人对她只是敬佩?除了敬佩,再无任何不同的感受!”“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伟大的,她刺自己的那一刀刺得好,应该刺。”“她成了一个如荆轲般的勇士,只不过她杀的人是自己……”李素疯了似的说了半天,神情忽然涌上深深的疲惫。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了。“婉儿,知道吗,没有任何人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除了牺牲者本人。”“她可以觉得自己的死是必要的,是高尚的,甚至可以以一种殉道式的态度坦然面对死亡!”“她可以这么想,但别人不能!”听完,陈婉儿垂下头,低声道:“夫君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夫君觉得侯婶娘不应该这么做?”李素叹道:“你也觉得她的死是应该的?”陈婉儿犹豫半晌,点了点头:“按理说,妾身不该与夫君的想法相悖。”“可夫君这次的想法,妾身实在理解不了!”“为了全族的兴旺而牺牲自己,这……有什么不对吗?”“夫君,您身处朝堂,高官显爵,但妾身也深知朝中为官的风险。”“没有任何家族和个人能够一生顺风顺水!”“一辈子那么长,总会遇到危难时刻。”“夫君的官爵越升越高时,妾身便已有了和侯婶娘一样的打算。”“如果真到了决定家族命运的危急时刻,妾身也会挺身而出,朝自己的心口刺下去……”李素越听越不舒服,心中刚平息的那团怒火又有抬头的迹象。刚准备发火,陈婉儿忽然一手掩住了李素的嘴。神情不再如往常般怯弱,反而充满了坚毅!“夫君,恕妾身无礼!”“先听妾身说完,否则夫君若发火,妾身可能就没胆子再开口了。”李素又平静下来,点点头:“你说。”陈婉儿想了想,道:“夫君是个心存悲悯的人,不但对家人,甚至对天下穷困潦倒的百姓都有怜悯!”“平日里夫君您虽然表现得自私贪财,但妾身是夫君的枕边人。”“相处久了才知夫君的抱负到底是什么。”“夫君想让所有人都过得好,想让大唐蒸蒸日上!”“而且夫君您还非常看重人命,看重每一个人的命。”“妾身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您幼时究竟学过什么学问,才会有这种偏执与博爱?”“似乎……与世俗的许多想法格格不入!”“人命不是不重要,只是……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妾身幼时偶听母亲说过,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就连佛祖也有割肉饲鹰之大慈悲,夫君何以不赞同?”李素神情落寞,道:“你将侯婶娘的死,看作是成仁取义?”陈婉儿点头,轻声道:“妾身明白夫君的意思。”“但义这个字有大义,也有小义。”“侯婶娘是妇人,和妾身一样,从出生到嫁人育子,大抵一生都没走出过宅院!”“她眼里的侯家,便是她的大义。”“为大义而舍生,她做得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