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用完御赐的酒宴之后,张居正回到府上就觉得有些许头晕。御宴之上,他破天荒的饮了几杯酒。新皇刚刚登基,便想伸手要权力,还与自己针锋相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治国,如何让他放心?若是没有辅佐好皇帝,百年之后,将以何颜面面对隆庆先帝。这时,游七推门而入,“老爷,宫中差人来了。”“那些宫中御赐的物件你跟夫人处理便是。”张居正摆了摆手。“老爷,是慈宁宫的管事太监来传懿旨。”游七躬身道。“太后懿旨……那随我去府门口迎旨吧。”张居正把刚刚解开的外袍扣子又仔仔细细的系好。张府府门大开,张居正带着夫人和游七等人迎懿旨。“太后娘娘口谕:”“张先生为国日夜操劳,特赐鲋鱼两尾。”张居正正要谢恩,管事太监又继续道:“此外,着张先生责令户部工部为万历王早建王府,以安吾心。”手段李太后自然是有的,就比如先赏赐再办事。张居正苦笑道:“臣领懿旨,谢娘娘圣恩。”“张老先生,若无他事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管事太监躬身道。……是日,朝会。净鞭三响,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踏过金水桥,来到了皇极门。“陛下驾到!”朱翊镠身穿黑色衮服,大步流星走上御座。剑眉星目之间,天威尽显。“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山呼道。“众爱卿平身。”朱翊镠淡淡道。“谢陛下。”“诸位爱卿可有本奏?”朱翊镠目视殿中群臣。“臣有本奏!”首辅张居正手持板笏出列道。“陛下新履至尊大位,臣以为可按旧制,可免万历八年之夏秋税粮等项悉从蠲免。”“准。”张居正刚刚退回列中,满头白发的刑部尚书严清也持着板笏出列。“臣有本奏。”“陛下即位,理应大赦天下,与民更始。”严清说道。朱翊镠自无不可,微微颔首道:“准。”严清入列后,文武百官沉寂片刻。户部尚书张学颜出列道:“启禀陛下,户部清丈天下土地,总计有田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张学颜之言,令朝堂一片哗然。弘治十五年,天下有田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张居正主导的清丈天下土地,竟比弘治时期多出来近三百顷!听到张学颜的禀报,朱翊镠的脸上并没有特别的惊讶,对于这个数字他自然是了然于胸。“如此一来,豪强无隐匿,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粮。”张学颜朗声说道。“清田之事,户部功不可没。”朱翊镠道。“此元辅之功,臣万万不敢冒领。”张学颜躬身道。“为大明江山社稷操劳,朕非吝啬之主,不可不赏!”朱翊镠道。“元辅张先生有功,赐大玉带一条。”“户部尚书张学颜有劳,赐飞鱼服。”大明的飞鱼服并非是锦衣卫的常服,只有锦衣卫的将领才有资格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飞鱼并非是鱼,而是首似龙,有鱼身,侧两翼。而在朝堂之中,飞鱼服之尊贵仅次于蟒服。只有二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有可能被天子赐服。“臣谢过陛下恩赐。”张居正行礼道。相比于张居正受过无数封赏的淡然,张学颜的面庞有些涨红。“臣谢过陛下天恩!”而丹陛之上的朱翊镠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回想着那日张居正的话。为君者,恩威并施!恩及官,威于臣!“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为官勤敏,然久未升迁。朕迁其为昭毅将军兼万历王府长史,掌王府政令,管王府诸事。”恩已施完,当以立威!什么久未升迁,刘守有刚刚升任锦衣卫的指挥使才刚刚数月。百官心如明镜,这是天子在行使自己的权柄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是皇帝得力的耳目和爪牙。将刘守有调任万历王的王府长史,此事就有些耐人寻味。不久前,天子在文华殿就提过此事,如今旧事重提,其意为何?百官屏息凝气,等待着次辅张四维和礼部尚书潘晟的出言。但工部尚书曾省吾随即出列,“启禀陛下,工部已经将修建王府的费用造算成册,待户部将银子拨下,我工部工匠即可动工。”“张爱卿,户部何日能拨银?”朱翊镠看向户部尚书张学颜。“回禀陛下,户部正对此册进行核算,核算完成即日拨银。”被点到的张学颜出列答道。一贯被视为首辅张居正同道的张学颜竟然也并无拖延之意。那就代表张学颜身后的张居正已经首肯了万历王府定在京城之事。此事礼部尚书潘晟肯定知晓,但张四维不知。刚刚即位的天子,是怎么获得张居正的支持的?这是一众朝臣们心里的疑惑。疑惑归疑惑,但百官心中已经对朱翊镠的畏惧更上三分。年少聪慧过人,可掌朝政者,绝类世宗皇帝。被朱翊镠抬出李太后以势压人的张居正并未说些什么,天子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只要别走错路。已经过完五十七岁生辰的张居正只觉得这京城的冬日的寒风愈来愈刺骨。每况愈下的身子,让张居正有些心烦意乱。自己的身子还能撑多久?心里想着,耳边又传来天子之音。“……特擢锦衣卫镇抚使骆思恭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居正有些怔神,竟然失礼的看着丹陛御座上的朱翊镠。这就是大明的主人。他还小,大明还有隐忧。我也还有志向没有实现。下了早朝的张居正就像是丢了魂一般一步步走出。“元辅,元辅!“像是没有听见王国光张学颜等人的话语一般,张居正只顾往前走着。直到深入紫禁,张居正也浑然不觉。走着走着,张居正竟来到了隆庆皇帝时常召见自己和高拱的东暖阁。隐约之间,张居正看着一个穿着龙袍负手而立的身影。“裕王殿下……”张居正喃喃道。张居正成为裕王朱载垕侍读的那一年,是嘉靖三十二年。那年的裕王朱载垕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道身影缓缓转身,正是天启皇帝朱翊镠。“张先生可是念及朕的父皇了?”朱翊镠道。此时的张居正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臣君前失仪,还望陛下降罪。”朱翊镠摆了摆手,“张先生在父皇潜邸之时便是侍读。”“朕出阁读书也曾听过先生的教诲,言说什么失仪不失仪的,倒是折煞朕了。”张居正难得在外人露出哀伤的神情,“自嘉靖三十二年到隆庆六年,吾与穆宗皇帝君臣之缘已是二十年。”“吾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夜里时时能梦到隆庆先帝和高新郑。”“隆庆先帝只道我莫要太辛劳,而高新郑则是质问我柄国八年,大明基业如何?”朱翊镠劝道:“张先生莫要如此操劳,只有先生才是我大明的庭柱。”张居正还是自顾自道:“自逐高拱八年以来,吾夙夜难寐,恐吏治不清,恐国库无银,恐边境不宁。”“吾立考成之法而澄清吏治,请宫费裁省而国用渐裕,任曾刘而都蛮皆平,用李戚而边境久宁。”“张先生可愿陪朕走一走?”朱翊镠看着张居正突然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张居正落着朱翊镠半步。“清丈天下土地,此事甚善。”朱翊镠说起早朝之事,“连片土地皆是豪强士绅手中,长此以往我大明何人缴纳赋税?所以清丈土地势在必行。”“但张先生可知地方官争改小弓以求田多,克扣现田以充虚额。”张居正颔首道:“臣知道。”“那张先生以何教朕?”朱翊镠驻足,直视着张居正。“水至清则无鱼。若非有政绩如此,地方官怎会如此积极?历代清丈土地都为难事,此次未生变乱已是万幸。”张居正并没有退避。“然此苦百姓矣。”朱翊镠微微摇了摇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陛下目之所及,先为天下。”“考成法亦是如此。”“臣知以税粮考成地方官,官吏必强征于民。但国无税粮,何以军用?泱泱大明,广西叛乱屡禁不止,旱灾涝灾不计其数。”“国库无粮无银,则盗贼肆虐,灾民流离,黎民朝不保夕。”张居正肃然道。“张先生所言有理,但朕还想让百姓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所谓孟子的黎民不饥不寒,使老有所终,幼有所养。”朱翊镠的语气坚定。闻言,张居正有些失神,“臣……只在书中见过这些。”朱翊镠笑了,张居正不知道自己就是来自那个已经消灭了贫穷的大同国度。“虽千万人,朕往矣。”朱翊镠笑着道。张居正笑了笑,也并不反驳。两道身影一点点的在日光下不断的蔓延,“陛下,戚继光和李成梁想要从边地入京觐见,贺新皇登基。”“朕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