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颜低头道:“臣以为,此事可与诸位臣工细细商议……”虽然张学颜心里支持天子的想法,但是不敢在这里直接出言支持。对于张学颜的反应,朱翊镠有所预料,但是也没有逼张学颜表态。朱翊镠一锤定音道:“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议一议这盐法!”“陈矩,召内阁学士六部七卿前来乾清宫议事。”紧接着,朱翊镠便吩咐太监们增设座椅与冰镇的酸梅汤。本来这乾清宫里就清凉宜人,张学颜看着这放着冰块的酸梅汤碗,喉头不禁微动。朱翊镠看着张学颜这幅模样,倒是觉得有些有趣。“爱卿可以先尝尝这冰镇酸梅汤。”张学颜摇摇头,“诸位大人尚未前来,臣不敢贪此口腹之欲。”虽然他是户部尚书,但是位次排在他前面的可是有不少人。六部之中,户部排第二。在户部尚书之前的吏部尚书有着天官之称,在其权势正隆之际,甚至能够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而明代的内阁权力不断扩张,导致内阁大学士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所以内阁大学士的地位也是高于这五部尚书的。现在潘晟在家称病不出,内阁之中的张四维,申时行和于慎行地位也是高于他张学颜。在讲政治秩序和论资排辈的大明朝,张学颜自然是不敢先饮这酸梅汤。朱翊镠是懂得这个官场的规则,但他本人就是超脱规则的存在,“张学颜,朕赐你酸梅汤一碗,命你立即饮完!”张学颜道:“臣遵旨。”说完,张学颜就端起来面前的一碗酸梅汤,一饮而尽。顿时,一股清凉酸甜之感流入腹中。饮完之后,张学颜将碗放下,感激的看了天子一眼。而一旁的小太监也是懂眼色的将酸梅汤给满上了。朱翊镠老神自在的看着锦衣卫的奏报。这奏报可不是正经奏报,这是实实在在的八卦周边小报。某某国公被夫人罚跪搓衣板,某某官员在教坊司幽会风尘女子……朱翊镠现在就是一线吃瓜,平日里看这些人一本正经的,怎么背后都是有点反差啊。再翻了几页,朱翊镠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页的标题是:定国公小公爷高空方便,被抽三十鞭。一看这个,朱翊镠就知道这徐希臯是租了这热气球了。这在热气球上方便,那可真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了。不仅如此,他还被那个街道的老大爷逮到了。锦衣卫还特别标注,这个老大爷上次还逮到了自己的皇兄朱翊钧。这个老大爷真还挺能干。朱翊镠又想到,自己能不能再指示锦衣卫办一份花边小报?算了,那个仨瓜俩枣的,自己倒看不太上。站在殿中的张学颜心里也直嘀咕,天子这看的什么这么开心?这时候,小黄门进殿通禀:“启禀万岁爷,元辅张四维带着内阁大学士以及六部七卿在殿外等候觐见。”朱翊镠放下手里的锦衣卫密报,调整了一下神情,沉声道:“宣!”不一会儿,以张四维为首的一众重臣进入了大殿。“臣等参见皇上!”朱翊镠道:“众卿平身。”“谢皇上。”“赐座!”然后一众小太监就带领着张四维等人在座位上坐下。早就在座位上站着候立的张学颜对着张四维等人拱了拱手,张四维微微颔首以示回礼。他在内阁还在处理着政务,就被陈矩叫来举行廷议。不出所料,天子果然在此。宣宗以前,廷议由皇帝召集,而等到英宗之时,就废除了面议。嘉靖以后,随着内阁地位的提高,廷议之后,先经内阁核准方可上奏。不过这最后的裁决权,都在皇帝的手上。在往乾清宫的路上,张四维等人就遇到了各部的尚书,但里面独独缺了户部尚书张学颜。张四维料定,这张学颜早就在乾清宫进行君前奏对了。果不其然,进殿的时候张四维的余光就扫到了张学颜。看来今日的廷议,与这财政有关系。待到重臣们坐定之后,朱翊镠才开口道:“今日急召诸位来乾清宫,只有一件事来议。”听到天子的停顿,诸臣们都竖起来了耳朵。“那就是盐收归朝廷售卖!”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众臣的耳边炸裂。实行了二百多年的盐法,天子如今要收归朝廷?殿中一片安静,没有人敢率先开口。谁都知道这售盐牵扯的利益众多,一旦动手将损害多少世家大族的银子?而且这以售盐为根本的盐商们,又如何能够容忍被断了财路?见众臣如此,朱翊镠有些失望。“若是太师还在,当会为朕分忧。”这一句轻叹,都落入了张四维等人的耳朵里。张学颜望着眼前的一碗酸梅汤,怔怔出神。也是,我张学颜怕个球?我是这大明的户部尚书,畏首畏尾的,辜负了这圣贤书,也辜负了元辅张居正的信任。张学颜道:“臣以为,皇上此言可行!”“如今盐价各地虽不相同,但大致维持在七八文左右,去年一年仅仅两淮、两浙、长芦等十一地的产盐总数就为四万九千零七十九万斤,共二百四十五万的盐引。收购灶户一引盐仅仅用半两银子而已,那中间的利润就有六百二十一万两。”“再算上余盐、私盐的数额,那这利润两千万两都远远打不住。而朝廷的税收到国库的仅仅是一百多万两,获得了十分之一不到!”这个数字一列出来,别人不说,就工部尚书曾省吾就有些双目赤红。他们工部一年营造这个营造那个,而户部给的银子就只有那些,用料太次,则这些工程堪忧,一旦出事就会牵连不少官员。但若是都用上好的物料,他们户部也着实拿不出银子来。朱翊镠道:“盐税仅仅是一百多万两的银子,何其可笑!”“这两千多万两的银子若是在朝廷手中,能做多少件大事?”“朕虽然已经给天下官员涨过一次俸禄,但还是不够。若是每年有这笔进项,朕就能给官员们再涨两成俸禄!虽然不及前宋官员的俸禄,但终归是可以令其衣食无忧,专心政务。”“另外,有了这笔银子,这天下的将士都能够穿上上好的铠甲,人人都能配备上燧发枪!”两张大饼一画出来,吏部尚书王国光和兵部尚书方逢时全都呼吸急促起来。虽然是天子要办的事情,但这功劳终归是要落到吏部和兵部的。这样一来,吏部选官腰杆子更硬,兵部用兵底气更足!于是,王国光和方逢时全都开口道:“臣等附议!”见有三人支持,张四维脸色有些阴沉。在廷议里,他张四维已经占不到便宜了。这六部尚书没有自己的亲信,即使是科道官员参与也没有了自己多少亲信了。毕竟王国等人上次已经被罢黜了。但他们张家,就是靠这盐才能发家。若是盐收归朝廷售卖,他们张家赖以生存的命脉就彻彻底底的断了。张四维开口道:“皇上,朝廷万不可与民争利!”“再者,这售盐的开中之法乃是祖制,岂可随意变更?”这番话朱翊镠早就有所预料,没等其他官员开口,就道:“太祖高皇帝因边境战事不宁,从而实行开中法,如今北疆安定,何需开中?”显然这件事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了,召集廷议不是拿不准主意,而是要统一想法啊。申时行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于是也开口侃侃而谈道:“盐专营在始于春秋战国时期。齐相管仲主张,海滨产盐之国,可以计口授盐。”“汉武时期,采用御史大夫张汤建议,笼罗天下盐铁之利归官。唐时,刘晏接替第五琦任盐铁使,再变盐法。盐仍是由民制造,仍由官收,官收之后,将盐税加入卖价后转售商人,商人于缴价领盐之后,得以自由运销,所过州县不再征税即民制、官收、官卖、商运、商销。”“而我大明盐法,多参考前宋,但并不意味着前宋之法就完全正确。”这番话历数前代盐法,引得众臣连连点头。朱翊镠也暗赞,申时行不愧是状元出身,的确是熟读史书。而且他的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只是叙述了前代源流,最后不露痕迹的批判了一下宋代的盐法。既支持了朱翊镠的想法,又没有让张四维下不来台。怪不得万历皇帝喜欢申时行,这是有原因的。朱翊镠肃声道:“此一时彼一时,这朝廷的政策也该变一变了。”“朕不是想不藏富于民,只是这官商勾结,穷者越穷,富者越富,把朝廷的蛀虫越养越肥!”“盐商一贯都是交付虚报粮食,而粮食审核都由当地官员进行,所以盐商只需稍加贿赂管仓的管理,就可以蒙混过关。”“这一来二去,把太祖高皇帝的善法,变成了藏污纳垢的保护伞,若是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也不会想要看到这种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