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蒙武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在中间反复横跳和稀泥。胖厨子们得了命令,却怕他雨天策马摔着,便找来一辆能遮风避雨的厢式四轮马车,载着他去寻嬴政。而与此同时,嬴政则已经接到赵高的回禀:“哈哈哈,秦卿不愧是秦卿,当真心思敏锐,竟能料到诸卿会来找他,提前带武学生出去做行军拉练!”赵高凑趣道:“秦相向来是有奇思急智的。”嬴政心中一块大石落下,颔首道:“摆驾回……去少府工坊看看!”他每日忙于政务,难得出来一趟,大抵不想就这么回去。当下一行人走甬道岔路,策马赶往少府工坊区视察。……秉承着南巡时的优良传统,嬴政没让禁卫提前通知管理工坊的少府官吏,悄么蔫儿的以巡察御史之名,便进了工坊区乱逛。但少府官吏们又不是瞎子,有人认出嬴政之后,转瞬便一传十、十传百,官吏们全知道了。继而,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始皇帝已经进了工坊区,想做应对也晚了,只能努力回想平时,有甚么疏忽错处。然后去通知甘罗!嗯,嬴政批准秦墨的奏疏后,甘罗便马不停蹄的来了工坊,正和一群管理生产工序的基层小吏,筹划详细的计件工作制。甘罗觉得这计件工作制,不止是适用于少府工坊,民间的私营作坊,同样是适用的。他昨日已然上疏嬴政,督促刑部制定‘劳动法’,介时可以一并颁布推行下去。如此,民间工坊主被劳动法约束时,也不用顾虑聘请鳏寡孤独残做工,会影响产能利润了,毕竟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嘛。所以甘罗对着计件工作法格外的上心!“甘少府……陛下……陛下来了。”有官吏冒雨冲进议事堂,气喘吁吁向甘罗禀告道。甘罗愣了愣,旋即起身道:“我这便去面见陛下……尔等继续,我回来再看,此乃尔等政绩,影响考评升迁,务必用心。”“喏。”一众基层吏员肃然领命。甘罗不再多言,一边接过家臣手中的蓑衣斗笠,一边便要向外走。不过,那前来通知禀告的官吏,却是拦住他道:“陛下是以巡察御史之名进入工坊,且皆是微服,并未透露真实身份。”甘罗再次一愣,将蓑衣斗笠又给了家臣,坐回原位道:“既如此,我反倒不好去面见了。”那官吏无奈点头,又急切道:“陛下此时正在工坊区里四处视察,我等该如何应对啊?”南巡余威尚在,官吏们真怕被查出点甚么,导致丢官罢职,甚至受刑。“以前如何,此时仍是如何,无需应对。”甘罗随口回了一句,而后嘿然道:“尔等难道以为,这工坊中没有锦衣卫坐探么?”“真若是犯了事,有错处之辈,早被双规处置了,用不着陛下亲来!”那官吏或许真没想过工坊中会有锦衣卫,愣神片刻后才长舒一口气。锦衣卫坐探既然没有找上他们,那便说明他们没有犯事或错处,一切照常即可!“万一,陛下从工匠口中问出一些,锦衣卫坐探也不知之事呢?”那官吏又迟疑道。甘罗看他一眼,漠然道:“问出谁的事,便算谁倒霉……我平日督促尔等还不够吗?尔等自己寻死,便莫怪我不护短!”“……”那官吏彻底无法克可说,悻悻然退出议事堂,赶忙回自己负责的玻璃工坊,免得嬴政转悠去他那里巡查。可有道是天不遂人愿,你怕甚么偏偏就来甚么。那官吏还没走到自己负责的玻璃工坊,便远远看到一群身穿蓑笠,却持刀胯弓的彪悍之士,正冒雨守在工坊门口。想也不用想,这些人肯定是禁卫,而嬴政必然也在工坊内!“呼……”那官吏深吸一口气,心里念叨着我问心无愧,硬着头皮向工坊大门走去。禁卫们查验了官印符验后,便任他进入了工坊。“他们这等奸滑之徒,便活该饿死在外头,不配受始皇帝陛下接济。”“说谁奸猾?莫要污人清白,俺们只是水土不服,近日闹了肚子,御史若是不信,可以去看俺们今日拉的屎,奏是一泡浠水!”那官吏进入厂房,便看到工匠们正在争吵。御史嬴政则被夹在在中间,满脑门的黑线:“行啦,都少说两句……你们莫拽本官,本官信你们还不行嘛,便不去看你们拉的屎了。”“这几日少府将要推行计件工作制,往后诸人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懒惰蓄意不劳者便赶了出去。”“所以,此时便不要为此争论了!”嬴政耐着性子安抚工匠们一番,终于和赵高以及几名护卫,从围堵中逃出去。那官吏看着这一幕,好笑之余心中忐忑不由消减几分,便强忍笑意做严肃状,上前施礼道:“臣吏王越,拜见陛……见过御史。”嬴政听他似乎识得自己,便也不再装甚么御史,恼怒斥道:“你这蠢才,是如何管理工坊的,治下工匠心思不齐,你竟也不解决?”少府官吏皆是皇家内臣,因而他也不收敛脾气,张嘴便骂。那王姓官吏赶忙惶恐叫屈道:“陛下,非臣吏不愿解决,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有薪酬奖惩,如何能使之顺服?”嬴政瞪他一眼:“诡辩之辈,朕记住你了,待计件工作制推行,朕让锦衣卫盯着你,倒要看你能否管理好这玻璃工坊,若还这般乱糟糟,便罢了你的官职,罚你去做苦役。”王姓官吏:“……”嬴政不顾他的惶恐无语,在玻璃工坊中又转一圈,最后停在一处组装墨镜的工作台前,好奇问道:“此为何物?”王姓官吏立即拿起一副墨镜试戴,让嬴政观瞧,同时解释道:“前些日,秦相给了图样,让工坊制造此物,给武学馆的武学生们佩戴,取名为墨镜,阳光下佩戴,或风霜雨雪中佩戴,可保护眼睛。”“臣吏见此物形制,颇为新奇美观,便请示了秦相,又多制造一批,想看看能否在民间贩售赚财!”嬴政恍然,丹凤眼中多了一丝赞许:“善,这才像点样子!”人家想着法子帮他赚钱呢,不赞许怎么行?“陛下,蒙武老将军在工坊区外求见,说有要事禀奏!”这时,有禁卫急匆匆进来,朗声向嬴政禀报道。噗通——哗啦——附近组装墨镜的工匠,听到那禁卫对嬴政的称呼,顿时便乱了套,从座椅上跌落摔倒的,失手摔了玻璃镜片的,不一而足。嬴政无语瞪那禁卫一眼,顺手拿了一副金丝墨镜,也学着王姓官吏戴在自己鼻梁上,快步向外走去。“恭送始皇帝陛下!”“始皇帝陛下贤德无量!”“陛下一定要千秋万岁啊……”身后响起工匠们感激涕零的恭送呼喊声。嬴政抬头看向缠绵的雨幕,应由雨水滴落在墨镜上,嘴角渐渐泛起笑意:“唔,美滴狠~!”这一声赞,也不知是赞墨镜,还是因为身后的恭送呼喊声,而心情畅快。……稍后,嬴政出了工坊区,与老蒙武相见。老蒙武看到戴着墨镜的嬴政也不觉奇怪,毕竟秦墨画图样,让工坊制造墨镜,本就是给武学馆用的,老蒙武自己也有一副。只不过,没有嬴政这幅金丝墨镜美观。而是更偏于防风护目镜的实用样式,说不得以后还会装备戍卒骑兵,作为国朝战备之一!“陛下,朝臣诸君方才去了武学馆,得知秦相带武学生出去行军拉练后,便又去追赶秦相啦。”老蒙武也不废话,揖手一拜直奔主题道。嬴政整个人都不好了,方才的好心情霎时**然无存:“他们去追赶秦卿了?”老蒙武答道:“千真万确,诸君已出发小半个时辰了,臣想给陛下送信,奈何不知陛下踪迹,费尽辛苦才找来此地。”嬴政哑然无言:“……”毕竟谁能想到,群臣会有这么大的决心,竟冒着风雨去追赶秦墨?群臣有如此决心毅力,那便代表他想提高支用比例的期望,多半是不能成矣!“真去追啦?”嬴政颇有些不死心的问道。老蒙武揖手:“回陛下,真去追了!”嬴政发愁的揪了揪大胡子,看向赵高道:“你多带几匹马,赶超绕过诸卿,等追上秦卿后,告诉他务必避开。”说着,把墨镜摘下来塞给赵高:“戴着这个,防雨入眼。”“喏。”赵高忙是领命,牵了自己的宝马,又带了两匹禁卫们的坐骑。而后向老蒙武问明,秦墨和武学生们的行军拉练路线,便迅速向西而去,消失在雨幕中!嬴政目送赵高离开后,继而却是咬牙,看向老蒙武来时乘坐的厢式四轮马车,问道:“老爱卿这车驾……”老蒙武抢答:“陛下若不嫌弃此车寒酸,尽可用之,老臣为陛下驾车。”嬴政笑道:“本是微服,何言寒酸。”说罢,打开车厢侧门,便钻了进去。老蒙武则是顶替了驾车的胖厨子,穿戴好蓑笠,拿出虎目墨镜戴上,挥鞭驾车沿着赵高离去的方向追下去,同时向策马跟随的禁卫们喝道:“出一个伍队,前头探路,找到朝臣诸君后,立即回来禀报。““喏~!”禁卫统领高声应了。稍倾,五位禁卫骑士,放开马速向前疾驰,迅速脱离队伍,消失在雨幕中。……因为有老蒙武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搅屎棍,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变得复杂了。或者说,变得不那么容易办到了!老王绾和李斯、蒙恬等人出了上林苑后,便走上了混凝土铺就的河西直道,速度陡然加快不知多少倍。以蒙恬的估算,若是照这个速度,恐怕用不着天黑,便能截住秦墨和武学生们的行军队伍。因为秦墨和武学生们,是模拟实战的长途行军拉练,力求最大限度的真实,自然不会走混凝土直道。而不走混凝土直道,无疑便要慢上许多,加之近几日阴雨连绵,到处都是泥泞,行军速度将会更慢。此消彼长之下,想要追上并不难!“怪不得来往域外的商贾们,会心甘情愿缴纳过路税,此路确实非普通道路可比,雨雪天气竟也丝毫不影响行路。”诸文武并不知道赵高已经绕路赶超过去,还有心情感叹混凝土路的便利。此时虽是阴雨绵绵,可直道上却不止他们这一行人。由骆驼和马匹组成的胡人商队,由一辆辆四轮斗式货车组成的秦人商队,往来络绎不绝,根本不受阴雨泥泞影响。与往日唯一的不同,只是人畜货物之上,多了遮雨避水的草蓑和桐油布。“待大秦之驰道,全修成这般模样时,商税之丰将会多到无法估量!”茅蕉从玻璃车窗里探出头,看着往来的商队,不禁幽幽道。诸文武点头赞同,也听出了他话中的另一层含义。内库每年从国库中支用的比例,绝对不能超过百五之数,若不然往后商税每增加一分,内库便会多赚一分,那将会多到无法估量的程度!而国库的损失,也将是无法估量的!“再加快些速度,追上秦相才是正理……”“是极,当加快速度!”老王绾吆喝一声,诸人随之应喝,速度再上一个台阶。……而与此同时,已经绕到朝臣前面的赵高,快马急行之下,终于是在临近黄昏的时候,找到了秦墨和五百武学生的行军队伍。“中车府令赵高?”秦墨擦去护目镜的雨水,有些不敢置信的辨认道。赵高摘下墨镜,又把斗笠檐掀高,露出面容道:“正是下官。”秦墨愕然砸了咂嘴,揖手好奇道:“赵府令是专程来找我们的吗?”赵高先是点头,继而却又摇头,解释道:“高是奉陛下之名,专程来找秦相的,不关武学生之事。”秦墨更加好奇,疑惑道:“专程找我?陛下不会是想让我返回咸阳吧?”赵高嘿然:“恰恰相反,陛下希望秦相暂时不要返回咸阳,最好让朝臣们永远找不到。”秦墨愣了愣,继而秒懂,笑道:“看来陛下已经拉着百姓一起上了啊……”“呃,我都已经离开咸阳了,难道朝中同僚们,还想拉我一起劝谏陛下?”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赵高冒着风雨而来,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毕竟,他都已经离开咸阳范围了,为的便是避开朝中同僚们,如果没有变故的话,完全没必要让赵高再跑来通知一声。属于脱裤子放屁股多此一举了!赵高见他已经猜出大概,便也不再卖关子,点头解释道:“午后时,朝中同僚们去了武学馆找秦相您,听说您带着武学生们出来搞行军拉练,便又马不停蹄的追来了。”“诸位同僚走的是直道,若不出意外的话,天黑之前绝对能追上来。”秦墨莞尔又无语,摇头道:“诸位同僚只想着商税在增长,难道就没有想过,大秦之丁口,如今也在迅猛增长吗?”“国库给内库百五的支用比例,其实两相抵消折算下来,真的不算高……”赵高表情古怪的截住他话头道:“朝臣们已经答应了百五之比例,但陛下现在不止想要百五之比例,还想要更高。”秦墨:“……”秦墨眨了眨眼,继而却是哭笑不得。嬴政果然还是那个老财迷。群臣让步,他却又得寸进尺。现在群臣发了狠,宁愿冒风雨来找秦墨,也不再退让了。这事真心不好搞!“父皇真是……自找麻烦啊。”这时,身旁的行军队列中,突然有人幽幽叹息出声。赵高听声音便知是扶苏,赶忙扭身揖手行礼:“臣参见太子殿……嗝~!”他礼数行到一半,猛地打了个激灵,同时打了个嗝。而后,满脸不敢置信,看着行军队列中的黧黑精瘦男子,一边打嗝一边结巴道:“你……嗝……你是太子殿下?”也不怪他如此惊讶,吓得嗝都出来了。扶苏此时的模样,若是再给弄上蓝靛刺青,妥妥便是越人模样了。要知道,哪怕去年在百越时,扶苏也没晒得这么黑过。而且以往的扶苏,不说是富态,起码也是丰神俊朗,让人一见便觉是位亲和力满满的君子。可现在,却是精瘦,脸颊都没肉了,恍惚间甚至带着凌厉之气!“赵府令莫要玩笑,不是我还能是谁。”扶苏没好气回了一句,旋即又接着方才的话头道:“父皇不该临时加价的,因为群臣肯定不会同意。”“至少,茅蕉茅尚书肯定不会同意。”“如今他们来找,算是把秦相置于两难之地了,如何处之?”赵高默然,表示这话他没法接,只得道:“所以,陛下派臣来通知秦相,能避多远避多远,最好不要与朝中诸同僚有接触。”秦墨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不过,赵府令回去给陛下复命时,不妨帮我转达陛下,既然诸同僚们同意了百五之比例,便莫要再强求更多了。”“若一味强求,先不说群臣会不会妥协……纵然再次妥协,陛下却不免失了免除天下算赋的本意,若百姓得知后,恐感念之心也要大大减弱矣!”扶苏立即附合道:“秦相所言甚是,而且群臣多半是不会妥协,要让父皇做好心里准备。”赵高揖手:“臣晓得了,这便回去转告陛下。”说着,重新带好墨镜,并在行军队伍中,换了两匹备用的战马,便又马不停蹄的原路返回。秦墨与扶苏对视一眼,旋即不约而同的点头。嬴政那边该劝就劝,群臣这边能避开也要避开,若不然被夹在中间,那可就不好受了!“全体都有,转路走河西直道,以强行军的速度赶路。”“另外,派出一什哨骑,留意后方‘敌情’,或有朝中大臣们将要追来。”“今日天黑之前的行军目标,便是不被朝中大臣们追上,若被追上便再加练百里~!”秦墨朗声呼喝道。五百武学生立即齐齐应喝:“喏~!”行军队伍迅速转向,从泥泞不堪的偏僻土路,转上了笔直平坦的混凝土直道,行军速度陡然加快。一什哨骑也带着千里镜,向后折返而去,探查朝臣公卿们的动向!……秦墨率领五百武学生,把朝臣公卿们当成了追击而来的假想敌,进而有针对性的展开行军。朝臣公卿们追的近了,便加快速度急行军,等拉开距离了,便又适当的放慢速度,始终保持着相隔十里左右的距离。如此追追赶赶,天色彻底黑了!朝臣公卿们不得不停下歇息,其中之武臣,或者以前经常领兵打仗的文臣们,比如蒙恬、冯去疾、马兴等人。他们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头!可具体那里不对头,他们又想不明白……只能将之归结于,武学生接受的训练方式不同,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明天总应该能追上了吧?于是,朝臣公卿们找商队买了些吃食和马料,便挤在老臣们的马车车厢里,凑合休息了一晚。次日天刚亮,便立即出发,去追赶秦墨!而这一追,又是一天,甚至雨都停了,还是没追上。蒙恬是真坐不住了,会同冯去疾、马兴、召平等几位武臣,当晚便来了个突袭追击,试图追上似乎有意甩开他们的武学生队伍。冯去疾嘿然道:“这回我倒要看看,秦相还如何摆脱避开咱们!”没了文臣和老臣们的拖累,他们速度是非常之快的,哨骑大抵也这种速度了。所以在他们想来,就算秦墨安排了哨骑断后监视,等哨骑赶回去报信时,他们也同样杀到了!当然,想象永远美好的,现实永远是残酷的。放了他们一天风筝的武学生们,怎么可能猜不到,他们会搞突袭追击,早就趁着雨停时,离开直道钻进深山老林了。“没想到啊,回到朝中任事,还能有千里追敌的机会~!”次日清晨,面对扑了空的尴尬场面,蒙恬不无自嘲,又不无兴奋的唏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