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陈三宝经历了什么,自那天后他便闭门谢客,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除了满仓端茶送药可以进去外,连苗兰花狗蛋都被拒之门外,看不到他。之后的几天,郭小城又来了两次,也都吃了闭门羹。甚至连太医院的太医要来给他换药都被满仓婉言送走了。苗兰花急的原地打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叮嘱满仓好好照顾他。自我封闭十天后,陈三宝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满仓,你亲自去谢家,将谢乘风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老爷,你终于开门了,你放心,我这就去,这就去。”满仓这些天悬着的心在看到陈三宝开口要见人这一刻终于是放下了,听到他的吩咐没有一丝犹豫颠颠的便出发了。“之冬,你去明义山庄,把庄子里几个管事请过来。然后再去城西我大哥二嫂那,将家里人也都请过来。”“老爷,有什么任务么?怎么突然要把大老爷他们请过来?”之冬不明就里,老爷这是怎么了,看着伤病像是大好了,怎么不年不节的要把所有人都找过来。“让你去你就去吧。”之冬不敢反驳陈三宝的命令,但走之前留了个心眼,特意转到苗兰花那一趟,将陈三宝的意思转达了一遍。待苗兰花领着狗蛋急匆匆的推门进屋,乍一看陈三宝,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十天没见,三宝的头发竟白了一半……“三宝,你这是怎么了?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只见陈三宝端坐在椅子上,他的脸没变,身体没变,连穿的衣服都是以前穿过的旧衣,但一眼望去,却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眼前的人还是陈三宝,但就觉得他变了。“爹,你,你怎么了?你的身体好点了么?”“儿子,过来,上爹这来坐。”陈三宝招招手,让狗蛋坐到自己的一边。“爹……”看到狗蛋惴惴不安的眼神,陈三宝朝他温和的笑笑,慈爱的摸了摸他的肩膀:“儿子,你今年也十五了,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了。和爹说实话,你对将来的媳妇儿有没有什么要求?你喜欢什么样的,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陈三宝的温柔不仅没有让狗蛋放松,反而让他更加紧张,爹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朝着他这么笑?“爹,你咋了,你别吓唬我。我不要媳妇儿,我就要爹娘和妹妹还有守勤弟弟。”“人长大了怎么能不成亲呢?当年你爹我也是十五岁就和你娘成亲了,第二年就有了你。成家立业,这是人之常情,还是说狗蛋有心仪之人了?”狗蛋如此妈宝的回答,要是以前,陈三宝绝对要暴怒的。然而这次他依然端着温和的笑,和狗蛋温声细语的说话,这让狗蛋一时更为惊恐,只感觉眼前的陈三宝好陌生:“爹,我真的不想娶媳妇儿,你之前不是说了么,我文不成武不就的,娶了媳妇儿以后拿啥养啊。”“三宝,你问他做什么,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苗兰花不懂为什么要拿这件事问狗蛋,忍不住插嘴打断。然而陈三宝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话,只继续温和的和狗蛋商量:“儿子,你知道的,爹爹是朝廷三品官,要是现在为你相看,绝对能挑到不少大家闺秀,你不愿意娶了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么?”陈三宝虽然很怪,但每一句话都围绕在他的亲事上打转,看样子是真的想要争取他的意见,狗蛋也只好忍住羞意回答:“我不喜欢,爹,我不喜欢千金小姐。”“哦?那狗蛋喜欢的是小家碧玉么?”“爹,你是官,可是我啥都不是,现在连个功名都没有,也不会经营家里的生意,那些大家闺秀不会看上我,我也不喜欢她们。爹,虎子去年考上了举人,就有媒人要给虎子找大家闺秀,可虎子说了,他谁都不娶,就要娶大伯家的秀儿,秀儿姐也不是大家闺秀。”“爹,大家闺秀都规矩多,还会吟诗作对,我什么都不会,和她们也说不到一起去,我不要娶。”狗蛋这个年纪,身边的小伙伴已经陆陆续续有成亲的了,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但他终归个乖孩子,想着爹娘总会为他张罗好的。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娶那些深闺小姐,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他虽是爹爹唯一的儿子,却没有继承到爹爹一半的才华,别说做官,就是做生意也差强人意。他早就明白了,这辈子背靠着父亲,他也能做个守成的富家翁。说他胸无大志也好,说他耽于享乐也罢,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不愿意去攀那些高枝。虽说爹爹现在春秋鼎盛正值壮年,就算五六品家的小姐他也娶得。但他知道,京城里的那些小姐们一个个都心比天高,最是看不上他这样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的‘纨绔’。狗蛋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就开始等着他爹疾声厉色的训斥,结果等了半天,换来的却是陈三宝满意的点头:“好,我儿子虽然能力不足,但却没那些二世祖纨绔子的浮夸气息,对自己定位准,对未来也算有规划,我陈三宝有儿如此,也该满足的。”“儿子,如果爹辞官不做,你身上便没了一层光环,便只能娶一些平常人家的女儿,你,愿意么?”“三宝,你说啥?”苗兰花从进来开始便觉得陈三宝怪怪的,一直憋着没有发作询问,谁知他说着说着竟然打算辞官不做,这,到底是怎么了?陈三宝听到苗兰花失声的惊呼,转身面对她,同样温和的问道:“兰花,这几年你在京城虽说交际不多,但出了门别人也尊你一声陈夫人,如果我辞官不做,你会接受么?”“三宝,你怎么了?这些天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发也白了一半,怎么又想起辞官不做了?”苗兰花坐在陈三宝对面,心疼的看着他,她终于知道三宝怪在哪了,是他的眼神。三宝的眼睛是陈家标准的圆眼睛,黑黑的圆圆的,年轻时这样一双眼睛一瞪,总会透着一点单纯和幼稚,哪怕那时候的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后来三宝出息了,做了买卖当了官,他的眼神里也透着蓬勃的朝气,像是正午的太阳,在他的眼神里总能让人看到他对生活的希望和不屈的奋斗。但是现在,哪怕陈三宝是笑着的,但他的眼神变了,不再充满朝气,反倒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了光……这个发现让苗兰花狠狠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三宝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他如此心伤如此绝望,她没有害怕,只有心疼。三宝不愿说,她便不问,她只要跟随着他的脚步就好。苗兰花不顾年长的儿子在旁边,一把握住了丈夫的手:“三宝,咱俩是从陈家村一起走出来的,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还有什么日子是我们不能过的?什么陈夫人的,谁不知道我的出身啊,我本就是农村出来的泥腿子,和她们那些贵妇人也说不到一起去,这几年每次出门交际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愁呢。三宝,你辞官了也好,我终于不用再想着怎么应付那些假惺惺的太太夫人了。你走到哪,哪儿就是咱们的家,我和儿子闺女就跟着去哪。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宝,这累了这么许多年,歇一歇吧。”陈三宝从来都知道,兰花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从来不会让他失望的。他也狠狠反握住她的手,“兰花,谢谢你了。”苗兰花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突然决堤了一样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反正就是控制不住。她的三宝,一定经历过巨大的痛苦……“三宝,你说啥谢谢,该是我谢谢你才对。你不知道,那些夫人太太们多羡慕我。我长的不好看,性格不好,还大字不识一个,但就是有一个不纳妾还厉害的相公……”狗蛋看一眼娘亲,再看一眼爹爹,一脸茫然,不是正在讨论他的婚事么,怎么爹和娘倒是互诉起衷肠了?“爹,你要是辞官不做,那咱们要回明水么?”“不回明水,咱们去东南,你金柱哥哥在东南呢,咱们去找他,你乐意么?”“东南?金柱在那里么?”陈三宝点点头,看着眼前的老婆孩子,觉得心里的惶恐绝望好似都消失了般,他紧紧的抓着兰花的手,温声解释道:“对,以后我们就去那里,不回京城了。到了那里我们可以坐船, 可以游泳,可以捡贝壳,可以吃海鲜,甚至可以出海远洋,到时候爹爹给狗蛋找一个洋媳妇儿,生一个小混血孙子。”“爹,啥是小混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去吧,爹还有别的事要做,你和你娘先回去,兰花,你知道要做什么的。”苗兰花闻言点点头,三宝的意思是尽快就走么?那她确实要抓紧时间归置箱笼了。等苗兰花和狗蛋出门之后,陈三宝独自一人去了书坊。他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不仅皮肉长好了,甚至连伤口都变的很小,现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疼痛了。他知道,这是司凌的神药的作用。他往砚台里倒了点水,拿起一个墨块,细细慢慢的磨了起来,待磨出的墨又黑又浓后,他将毛笔用水沾湿,用笔尖点了点磨,在铺陈好的白纸上写道:“昔日结义在桃园,未料今朝背誓言。分席割袍恩义断,从此路人相陌然。我自离去,往后余生,愿君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