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江船上,陈九州抬起头,任江风把头发吹乱。在他的身后,五千老卒已经准备就绪,即将赴死一战。遥想当初在老卒城,苏仇似是玩笑话一般,说只要东楚有难,八千老卒奉召必回。真的回了。苏仇带着三千老卒赴死,而留下的五千,也即将随着陈九州赴死一战。陈九州转过身,神色里满是酸涩。放在平安喜乐的年代,这些满头银发的老卒,该有天伦之乐与四世同堂的欢愉,忙时酿酒,闲来喝茶。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身穿袍甲手持长戟,立在战船上奔赴死亡。“东楚无能,本相无能,使诸位年老之岁,还要赴死一战。”陈九州声音哽咽,对着面前的五千老卒,躬身一礼。母船便是火炉,若是起了火势,来不及逃生的,定然会殉国而死。“陈相何出此言!”“我等正值青壮之岁,何来老朽之说!八尺长戟二石弓,照样破敌千百里。”一个站在最前的老卒朗声开口,陈九州记得,这人名叫卫夫,共赴国难之时,独自一人从扶风郡出发,骑的老马在半路冻死,便把火炭用兽皮裹了,吊在腰下,冒着冰霜风雪赶来。“陈相无需多虑,我等愿随陈相死战,卫我东楚河山!”“但凡有一人退,我等便愧对楚士之名。”陈九州咬了咬牙,此时已多说无益,他稳住情绪,将长剑冷冷拔出,指向渐暗的天色。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三轮的进攻,赴死一战,只为接下来的火攻大计。“听本相号令,四船并列,杀入南梁敌阵!”“若不幸一死,本相与诸位前辈,共回英烈祠!”轰隆隆——陈九州的声音刚落,四艘母船迅速并排,乘风破浪,带着萧杀无比的气息,奔赴南梁船队。不远处的江船,满脸疲惫的虎贲营,见到此场景,纷纷跪立在甲板上。“军师,陈相是三军主帅,如何能犯险?”贾和眼色微微复杂,“放心吧,我已经和左龙左虎说了,战事一起,会立即带着陈相下母船。”“东楚可以没有虎贲营,可以没有本军师,甚至可以没有皇帝,但唯独,不能没有陈相啊。”夕阳铺下江面,波光粼粼。南梁的最大的主船上,范龙还在烦躁地听着报告。明明是大好的优势,甚至还让手下最精锐的两个兵营去追剿,可没想到,战果极为凄惨。天知道那些东楚小儿,为何会变得这么悍勇,死战不退,不惜以命相抵。“军参,现在是什么时辰。”“回大都督,酉时已过。”范龙冷冷皱眉,今天的情况,可以用出师不利来形容了,被东楚军士三番两次地打搅,让原本盛气凌人的军威,逐渐变得弱势。“大都督,酉时一过,便准备入夜了,需小心埋伏。”朱进急忙拱手劝谏。“本都督贵为南陲三将,还用得着你说!”对于朱进,范龙是不满的,出谋划策永远落人一乘。“传令大军,以地载之阵各为犄角,暂做休整!”天色渐黑,再往前进攻,明显是不智,倒不如养精蓄锐,明天再裹兵威杀到东楚。“大都督,还需小心陈九州会夜袭。”朱进又是一轮劝谏。“东楚死伤近万,你觉得他会犯蠢么?再来侵扰,以命搏命,陈九州永远赢不了。”可不曾想,船队军阵才刚变,便立即有斥候登上楼船,惊惊乍乍地呼喊。“大都督,前方传来急报!东楚敌船来袭!”这一句,让范龙嘴巴一抽,继而脸色变得无比阴郁。“这陈九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不懂兵法吧,至少堵了本都督一天时间,你说他懂兵法吧,这种时候发起进攻,又有何用!”“传本都督令!楚人愚不可及,各营备战!”“好、好大的船。”朱进眼神震撼,声音已然发颤。远处的江面,一排庞然大物,正以破浪之势,朝着南梁船队冲来。范龙走到船头,将朱进一把拉开,神情也蓦然变得沉重。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等疯狂的景象。几艘楼船连在一起,固然能更稳一些,连带着拍杆也会变得更重,更加恐怖。但却有一个致命弱点,若是被围住,几乎连回摆调头的时间的都没有。“这就是陈九州的倚仗吗,小儿之计尔。”“小国之相,当真是目中无人,我范龙,乃堂堂南陲三将之一,威震天下二十州!”“如此,我便破了这等拙劣之法,让楚人彻底绝望!”“天字营听令,以铁索船钩,横江拦截!”“遵大都督令!”很快,五万人的南梁天字营,已经开始行动,不到一会的功夫,便将一条巨大的铁索,刺啦啦地扯开,横在了江上。数不清的船钩,亦是随着铁索一起,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江面。“大都督英明神武,东楚小儿此等拙计,无异于以卵击石,蚍蜉撼树。”朱进大笑。不少天策营的将士,也跟着哄然大笑。东楚孱弱百年,楚人为了打破三面环水的困局,不知用了多少蝇头之计,但最终都以失败收场。东楚,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只等南梁刀殂落下,随时可取!“强国弱邻,非楚人之罪,却是楚人的死局!”“我南梁取了东楚,三年后北上伐徐,天下二十州,便可占四州之地,泱泱大国,万世不朽!”“吾范龙,甘为拓疆之臣!亲手打破楚人的江山!”……陈九州面容冷峻,并无任何意外,铁索横江,本就是最惯用的阻船手段。“一百根铁索又如何!”“铺满船钩又如何!”陈九州冷冷扬手,“此战有死无生,听本相令,起杆!”四艘巨大的母船,各有上百名老卒,迅速将加重的拍杆升起,只能在冲向敌阵之时,重重拍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