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和崔元到翰林院外,派人进内通禀,由翰林院侍读学士王鏊出来接待。王鏊也算是弘治朝名臣,正德二年入阁,因与刘瑾相斗在正德四年便激流勇退,之后再未涉足朝堂。眼下他以侍读学士身份,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张昇,一同教导新科一甲进士及庶吉士。王鏊性格沉稳,再加上久负才名,对张延龄和崔元只有礼数上的客套,带路至翰林院中的修撰房外,将本科状元目前为翰林院修撰的朱希周叫出来,由朱希周作为向导,带张延龄和崔元到翰林院各处转转。朱希周年轻气盛,才不过二十三岁便已考中状元,正是英姿勃发之时,即便他对张延龄这般的外戚也有成见,但刚入朝堂尚未站稳脚跟,他也不能随便表现出来。带路时介绍倒是很详细,但其实朱希周进翰林院也没几天。“这位王学士,看面色较为严谨,应该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古板之人。”张延龄当着朱希周的面,去评价王鏊。朱希周笑道:“建昌伯也不能如此说,王学士乃翰苑中学识渊博者,我等能拜读于他的门下,都乃是荣幸。”张延龄还想再说两句,一边的崔元却不断扯张延龄的袖子,是要提醒张延龄,翰林院乃大明至高学府之所,进了翰林院就要少说话。但张延龄根本不管那些。难得到翰林院来进修,又不是来参观的,当然是要多问清楚一些状况。“对了朱修撰,程敏政程学士可有在此?”张延龄到翰林院一趟,其实最想见的,就是还有三年命可活的程敏政。在翰林院之中,程敏政的才名可说是最高,也深得朱祐樘的器重,再加上历史上传言此人为人洒脱,不像王鏊这些人那么古板,大概是一个可以灵活变通的人物,是有结交机会的。朱希周道:“程学士去年中回乡守制,尚未服阕,不在翰苑之内,若建昌伯有事的话,可以直接登门拜访。”张延龄听了之后稍显失望,这年头一旦守制就需要二十七个月,不过程敏政是北直隶人,真要与此人结交,可以亲自登门,朱希周也算是提了他一个醒。而后朱希周又带张延龄和崔元往新科进士的值房走。崔元趁朱希周不注意,凑过来问道:“建昌伯可是跟程学士有何过节?”张延龄笑了笑,我问问程敏政就是有过节?只是替此人可惜。“久闻其名未得一见,所以才问问。”张延龄随口解释。随后已到了值房外,朱希周带二人进内之后,众人围拢上前,新科进士除了状元朱希周、榜眼王瓒、探花陈澜之外,还有刚选进翰林院的二十名庶吉士,在互相引介之前,张延龄并不可能一一记得这一科所有庶吉士的名字。“这两位,一位乃是建昌伯,另一位乃是永康长公主驸马都尉,奉圣谕,之后将与我等一同于翰苑中修习学问。”朱希周作为状元,在翰林院中却无大的威信。能遴选进翰林院为庶吉士的都是年轻有为者,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才学都不差,再加上他们本来就对张延龄有成见,怎会卖朱希周面子而给张延龄好脸色?“建昌伯?居然也有资格与我等并列?”突然庶吉士中有一人,用听起来义正言辞,但实际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了一句。瞬间场面就多了几分火药味。即便此人出言不逊,但周围也无人出来制止的,说明旁人跟他的心思相仿,都看不起外间所传不学无术的张延龄,为张延龄得御赐而进翰林院进修感觉愤愤不平。张延龄笑着问道:“阁下是?”那人直接道:“在下乃翰苑王九思!”他不说,张延龄还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就是跟李梦阳、何景明齐名的“前七子”之一的王九思。在弘治九年的众进士之中,王九思算是比较有名的。张延龄笑道:“原来阁下是同进士出身王敬夫,久仰久仰。”听起来像是恭维的话,但故意把“同进士出身”说得很响亮。这让王九思脸色瞬间很不好看。张延龄面带笑容,你不就是个三甲第三十六名?就算进了翰林院,也改不了你同进士出身的地位,就算别人恭维你把你当成文坛旗帜,但在朝野里给我提鞋都不配!就在王九思准备跟张延龄好好理论一番时,旁边有人赶紧拉住他。谁都知张延龄对读书人的态度很差,之前跟京师士子之间的“互殴”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正是因为如此,张延龄才会于众进士心中声名狼藉。“建昌伯,就算我等之中,有同进士出身之人,但也是十年寒窗苦读,总比有些人不学无术得荫蔽才授官的要好吧?”王九思这边的事还没结束,又有一人跑出来跟张延龄针锋相对。张延龄也算看出来,自己就不该来,这不是自讨没趣?“你是?”张延龄打量此人,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是正派,但总给人一种举止不端的感觉。此人道:“在下张弘至,也乃是同进士出身。”他故意把自己同进士出身的事情说出来,好像是提前免除被张延龄嘲讽。张延龄听到此人名字,觉得耳熟,稍微想了下,问道:“不知张弘宜乃是?”张弘至稍微惊讶了一下,却还是正色道:“是家兄。”如此一来,张延龄心里有数,张弘至他不知道是谁,但张弘宜可是明朝有名的书法家,他们的父亲张弼在书画方面的成就更大,至少是张延龄熟悉的明朝几位书法家之二。张延龄心想,这一家子出了俩书法家,还出了个庶吉士,翰林院果然不是等闲之人能进来的,或者说只要进了翰林院,在青史留名方面也有很大的助益。张延龄笑道:“如此说来,这位张大才子在学问方面应该是非常好的?”“不才,跟诸位先贤相比自有不如,但若是跟普通人相比,还是绰绰有余的。”张弘至在张延龄面前显得很自信。年轻人嘛。刚进翰林院,正是英姿勃发时。又被名声不好的外戚挑衅,当然要把话说满一些,也算是为士子同仁争气。张延龄点点头道:“以我观来,张大才子应该是有才学的那种,才敢说出这番话,就算才学不比鸿儒,比我此等学识浅薄的还是强了不少。”“既然你有才学,正好我有一件不解之事要问询于你,也是最近闲来无事翻看史书,对于洪武三十一年到洪武三十五年之间的事情不甚了解,另有文集中记录曾还有建文的年号,不知你可否释疑呢?”张延龄的问题一抛出,别说是张弘至,就算是旁边王九思和朱希周等人,脸色也都很难看。历朝历代都有一些说不得的秘辛,比如说靖难之役,比如说建文帝朱允文的存在。张延龄熟知历史,知道一直到万历二十三年恢复建文年号之前,洪武三十一年到洪武三十五年之间这段事,是任何历史典籍中都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修撰史书的人就算再有学问也不能在官方典籍上细究这段历史。朱棣皇位得来不正,以至于他的子孙后代也保持着这种自卑心理,不想让世人知道他老朱家嫡系到底是哪一支。以至于在为朱允文正名之前,很多学界中人都以为是朱元璋直接把皇位传给了朱棣。张弘至面色通红道:“建昌伯如此问,是何意?”张延龄不解道:“我读史书有疑惑,问问尔等,你若是并未读及这段历史,就说不知便可,我倒想问问你问我何意是何意?”张弘至可能是对那段历史知道一些,但也不是很全面,再加上这是朝野秘辛,他很清楚是不能随便说的。似乎只有张延龄这样深受皇帝宠信的外戚,才能这么明目张胆问此等问题。但在场之人还不能去攻击他。难道参劾说张延龄想为建文帝翻案?先别说张延龄身为外戚,完全是靠皇帝才获得今天的地位,就算有人真的觉得张延龄疯了要为建文帝翻案,也要想想,凭张延龄肚子里那点墨水能搞出这么大的学术性事件?到时候别是被人以为,是你们这群新科进士闲的没事,挑唆胸无点墨不明真相的张延龄去拿建文帝说事。“张大才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张延龄等了半天也得不到回答,一脸求知的神色追问。张弘至憋了半天之后,还是气馁道:“在下对这段历史……并无研读。”“那诸位谁有研读,给在下释疑可好?”张延龄又去环视在场众新科进士。在场的众学子心中有苦说不出,不能说的事遇到一个不讲理的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本还想在外戚面前来个下马威,令对方吃瘪,振一振天下读书人的士气,谁知一群进士中的佼佼者,居然被不学无术的外戚出难题考住?!自尊心如此受打击,还有何面目留在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