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听了这位老太太的话,瞬间感觉此人非同一般。不好对付啊。人家贵为太皇太后,先皇都是她儿子,现在的皇帝又是她抚育成人的,这种地位这种身段……没直接翻脸已算是很给面子。“是的。”张延龄没有回避什么。但他也没多说。你说什么,我应着就是。这两个字一出,反倒好像是把周太皇太后的话给阻杠回去,让其没法往下说。说你有本事马上要封侯,你也不谦虚,直接给我来个“是的”,诚心想把天聊死是吧?但周太皇太后是何等人,要跟一个小辈聊天,摆出高姿态,那完全不在话下,她只是顿了顿便继续道:“当今的皇帝,用人时,可能是不拘于小节,以至于朝中有很多人都浑水摸鱼,宫里就有个李广没事喜欢弄一些所谓仙丹符箓的。宫外呢……”这意思是,你张延龄跟李广没什么区别。张延龄心说,老太太,您火气很大啊。张延龄道:“臣在朝廷内,是做了一些开罪朝臣的事情,有时候也不守规矩,但一切都是为大明朝能长治久安,若是令太皇太后不悦,臣便先在这里赔罪了。”周太皇太后不动神色。一旁走出个老太监,显得嚣张跋扈道:“建昌伯,你跟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赔什么罪?你该对大明的君臣赔罪,大明朝因为有了你,出了多少乱子?”张延龄笑道:“阁下是哪位?”那老太监道:“怎么,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忠言逆耳知不知道?”张延龄道:“我尽可能想离开朝堂,从此不问朝事,但手上还有几件事要办,所以暂时不能从朝堂上退下来,至于我在户部的差事,也是有言在先,等我将盐政等事处置完毕之后,自会功成身退……这些话,其实没必要跟阁下解释,今日我是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那老太监没想到张延龄还这么有闲情雅致跟他解释,也知跟张延龄不会有太多来往。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说,顺着周太皇太后的意思,他就能在宫里混得很好。“太皇太后您贵体无恙,臣也就放心,今日臣还带来一些小的礼物,也是为恭祝太皇太后贵体安康。”张延龄躬身拱拱手道。周太皇太后都懒得去看张延龄。那意思好像在说,我这里缺你仨瓜俩枣的还是怎么着?用你在宫外给我送东西?这是想拿一点好处封住我的嘴?“来人,将我的礼物呈上来。”张延龄说了一句。在外等候多时的萧敬,终于有机会进来。当萧敬捧着个木匣走进来时,不但是在场的太监和宫女,就连周太皇太后也稍感意外。萧敬怎么说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是提督东厂的人物,在宫里很少会出现在仁寿宫这种地方,这次出现,居然只是当个随从捧上来礼物……难道说这礼物是皇帝让给准备的,萧敬只是代劳给送过来?张延龄接过萧敬递过来的木匣,打开来,却是里面有一面银镜,他拿过银镜呈递给一旁侍奉的太监,笑道:“此乃臣的一点心意。”刚才那老太监用冷嘲热讽的口吻道:“就这点东西?”言下之意,这点东西你还好意思拿出手?居然还大言不惭是心意?可当侍奉的太监把银镜呈递到周太皇太后面前时,周太皇太后那脸上多了一丝不起眼的光彩,因为这东西……她是从未见过,竟是将自己的脸清楚映在上面……“此乃何等妖邪之物?”老太监又在跳脚。张延龄笑道:“此乃镜子是也,乃是臣无意中研究出来的,要制造这么一面镜子非常复杂,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如今也只制出两面,臣是怎么想的,一面送给太皇太后,一面送给皇后……可是臣一直都没有机会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因而这面镜子到今日才送过来。”周太皇太后显然是不缺钱财和好东西的人,但面对这么一面世上罕见的东西,以她女人的天性,说不喜欢,那是不可能的。她拿起银镜看了看,果真将自己脸上的光景清楚映在上面,比铜镜强了太多。周太皇太后问道:“你是说,还有一面,在你姐姐手上?”张延龄道:“是的。”又是这两个字。但明显,这次老太太脸上没之前那股冷色,现在的脸色看上去和颜悦色多了。老太监道:“你这算什么?有东西不先送给太皇太后,先送给皇后?你可知尊卑礼数?”周太皇太后伸手打断了老太监的话,摆摆手道:“无碍。”明显老太太也知道,好东西有自己一份就行了,先送给谁无所谓,天下仅有两件的东西,物以稀为贵,这很能体现出张延龄的“孝心”。张延龄又朝门口招呼道:“萧公公,麻烦将我的下一件礼物带进来。”萧敬才刚退出殿外,随即又进来,这次他又是捧着一个东西,但这次的东西没用木匣装着,可算是一目了然——是一个很大的珊瑚摆件。“臣从东海得到这件宝物,本想送给陛下作为贡品,但陛下一向以节俭教化臣民,臣便想将此物送给太皇太后,平时摆在一旁,能增加一些贵气。”如果说第一件礼物,很新奇又有心意,那第二件宝物纯粹就是价值连城了。这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是张延龄的,而是朱祐樘帮他找来的赔罪之物,反正这东西只能作为贡品,在市面上也属于有价无市的那种,也就看看,很不实用。周太皇太后这次只是点点头。看起来,这件东西对她的吸引力并不大,但对于那些宫女太监来说,这件东西的价值却是非常高,让他们感觉到张延龄出手的阔绰,连先前对张延龄挖苦很深的老太监,现在也都不说话了。张延龄道:“臣最近一直在给朝廷当差,最近查的是宁王谋逆的案子,身边很缺人手,臣已提请陛下,将锦衣卫千户周瑛调过来,协同臣一同查案,希望此事能对他多几分历练。”先前是送物质上的礼物,现在就要送一些物质之外的……周瑛是周太皇太后两个弟弟之一,庆云侯周寿的长子,也是后来庆云侯的袭爵之人。从辈分上来说,周瑛是周太后的侄子,比张延龄还年长一辈,岁数其实比张延龄要大几岁,但其因只是外戚出身,挂着个锦衣卫千户的官职,并无实缺。外戚一般也很少到都督府或是锦衣卫去履职的,主要是太累,又没有实际的办事能力,所以大多数的外戚都是混吃等死的状态,光挂个职位领着俸禄,平时有什么重大节庆需要露脸的时候也有个能撑得起场面的职位出席。果然。在张延龄提出把周瑛调去查案之后,周太皇太后的脸色瞬间就没那么见外了。“你是说,让瑛儿帮你去查案?他……有这种经验吗?”周太皇太后已经不去跟张延龄计较周彧的事,好像眼前周瑛的事更着紧。张延龄道:“其实臣刚出来为朝廷办事时,也没有经验,凡事都是需要慢慢摸索,其实若是有人能从旁指点的话,对于年轻人的成长来说是好事,臣在户部中有什么事,也想让他多参与一下……”周太皇太后点头道:“那你以后就多提点他,他可是周氏一门的长子嫡孙!”“臣遵旨。”张延龄又是恭敬领命。…………三件礼物送上。各具特色。此时的老太太,已经不太可能跟张延龄翻脸。但她好像还是不依不饶,要把事情提出来:“延龄,你今日来,并非哀家召你,乃是皇帝让你来的,但其实也大可不必,有一件事要跟你说……”“臣也正有一件事要奏明太皇太后。”张延龄抢白一步。周太皇太后点头道:“你先说。”张延龄道:“乃是之前家兄寿宁侯,与长宁伯之间的一些误会,所导致产生的一些事,本来陛下让臣来处置,臣便难以决断,便想让二人一同到西北军中效命,除了能平息朝中人的议论,也能为其增加历练。”“但始终他二人从未有涉足军旅的机会,如此判罚难免会辛苦,便留在京营中来为朝廷效命。”“同时,臣还准备让他二人同在五军营中,一同练兵,也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因一切都是要平息朝中人的议论,其中臣可能用了一些过激的手段,过程……复杂,还望太皇太后不要怪责于臣。”我先说。先把你教训我的路给堵上。就告诉你,要不是那俩货非要召集人在京师械斗,打群架,也不至于落到要被发配充军的地步。最后只是留在京营效命,那也是我运筹帷幄的结果,你要是因此再来追究我,你这就是不识大体,想后宫干政不成?周太皇太后点头道:“哀家觉得,延龄你处置这件事,还是很成熟的。”“太皇太后……”一旁的老太监惊讶无比。好像出来见张延龄之前,太皇太后的态度可不是如此。怎么跟张延龄对话一番,态度就跟之前大不相同?之前太皇太后让我呛张延龄的话,我还说不说?周太皇太后道:“你们以为,哀家是那种置大明法度于不顾的人吗?做错事,就该受到惩罚!外戚受皇恩隆宠时为人先,受罚受过时也不能落人后!此方为臣道!”“太皇太后教训的是。”张延龄很恭敬领受。这话似乎也是在对他说的,谁让张延龄也是外戚?但在外人听来,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延龄,你处置他们时,既全了大明的法度,还能法外开恩让他们能小惩大诫,做得也很好了。”周太皇太后又对张延龄做了褒奖。一旁的老太监似乎也看明白了。张延龄送的“礼”,这是起了重大的作用。开始时,这位太皇太后的态度还是那么冷漠和不屑,但礼物收了之后,态度马上就大相径庭。但再想想,身为皇室中资历最老的太皇太后,就算心里真有不爽,这些场面话该说还是要说的,其实也跟张延龄的礼没什么大的联系。难道张延龄不送礼,周太皇太后就能对张延龄说,你不该秉公处置哀家的弟弟,而只处置你兄长?再或者是将大明的法度丢到一边?只能说,张延龄的礼物,让周太皇太后改变了对张延龄的冷漠态度。“太皇太后您谬赞了,臣其实夹在中间很难做,臣也会教训家中兄长,让他收心养性,以后不能再违背大明的法度。”张延龄行礼。“嗯。”周太皇太后再点点头。看起来,周彧的事,就此作罢。老太太也不打算追究了。…………张延龄靠三件礼物,把场面扭转。立在门口的萧敬看了也是很佩服的。在萧敬看来,这大概就是对症下药了,知道周太皇太后需要什么,也知道她想听什么,张延龄这是观人于微。“延龄啊,你的心意,哀家领了,本该让你早些回去为朝廷办事,但有件关于你的私事,哀家要提一句。”周太皇太后说道。张延龄作出恭敬聆听的姿态道:“还请太皇太后训示。”“是有关你的婚事,之前哀家听说,陛下有意要将长公主德清,嫁与你为妻,还为此安排你们见面……德清这孩子啊,哀家最是喜欢,她为人知孝道也知礼仪,乃是皇室中不可多得的好孩子,若是让她成为你的妻子,能做好你的贤内助……”大概年老的老太太,都喜欢做一些保媒拉纤的事情。周太皇太后居然不追究张延龄判她弟弟充军的事,要跟张延龄谈说媒?说的还是德清?张延龄道:“臣何德何能,根本配不上德清长公主。”“还是说,你不想受皇室的桎梏?哀家以往也跟她聊过,知道她对于婚嫁之事的态度,似有遁入道门之意,皇室中人岂能坏了大明婚嫁的规矩?”周太皇太后道,“若是你们了解不够的话,还可以安排你们多接触,这是你们张氏跟皇室亲上加亲,并能规范引导你走正途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