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带人直奔馆陶县而去。本来还需五天才能走完的路程,张延龄加紧赶路,三天便抵达,而他随行的货物和女眷等还在后面,他自己也只是带了不到二十名锦衣卫护卫抵达馆陶县。“尔等何人?此乃官府……呃。”看守县衙的衙差本还想耀武扬威,但看到是锦衣卫进来之后,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小小的馆陶县,近乎就是个山高皇帝远的穷山旮旯,锦衣卫这么大的阵仗还是这些衙差生平仅见,又怕是有人冒充锦衣卫,所以他们即便是在惧怕中,也带着几分警惕。“知县人在何处?”张延龄往四下看了看。小县城的县衙,的确不是什么风景名胜,闯进这里也不会产生什么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走过来一名衙差道:“杭知县今日出城办案去了。”“出城办案?”张延龄笑道,“还是个亲力亲为的知县,孺子可教也。”“这位老爷是?”衙差看出来,锦衣卫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都是跟班,但年轻人身上又没穿官服,这就让人看不懂了。张延龄道:“派人出城通知你们那个杭知县,就说是我张延龄南下上任,路过你们馆陶县,想在你们县衙里借宿几宿。”衙差不解道:“张……老爷,不知您官位是何等?既是路过我馆陶县,为何不去驿馆,要来此?”南来色从锦衣卫堆里窜出来,厉声喝道:“大胆,敢直呼我家爷的……姓氏?我家爷乃是建昌伯,也不打听打听,建昌伯可是国舅,陛下眼前……”“行了。”连张延龄都听不下去南来色的卖弄,再让这小子宣扬一下,以他的大嗓门,就怕整个馆陶县的人都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人人喊打好像过街老鼠的张家外戚。张延龄虽知自己身在京师能给皇帝做事,京师那些大佬对自己很忌惮,但在民间来说,他也不过就是个靠皇帝宠信,且喜欢“胡作非为”甚至是“仗势欺人”的外戚罢了。这种名声不要也罢。但张延龄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名声对那些衙差的震慑性非常之高。“您就是建昌伯?请恕小的们眼拙,这就去给您通传杭知县……”张延龄看到这群人忙碌的样子,心里还在想,难道他们不怀疑我是假扮的?再或者我的名声有这么大?…………县衙里。张延龄直接坐在公堂案桌之后,案桌上摆着几分公文,张延龄随便翻看了几份。没什么值得他关注的东西,就在此时,县衙的人已给他奉上茶水。“建昌伯,您真的是建昌伯?”送茶水上来的是个年老的衙差,说是衙差更好像是皂隶,在县衙打杂的那种。张延龄笑道:“你听说过我?”老衙差惊喜道:“那真的是建昌伯啊,您可不知,在馆陶县……还有山东地界,您可是小民仰望的星辰,年中您来了山东一趟,就把奸邪的李藩台给拿下,真是解决了山东一霸!”张延龄这才知道为何那些衙差在听说他自报家门之后,会有那般的反应。原来自己声名在别处是很糟糕,但在山东……这到底是曾经自己办案的地方,普通百姓对于什么外戚、皇帝宠信、跟文臣相斗等等,根本不在意,更不会被文臣那所谓的“清议”所扰,或者说他们根本听不懂那些,他们只知道,张延龄来山东一趟就把盘踞在山东多年,贪赃枉法的李士实给查办,这就让他们很解气。那张延龄就是山东地面上的神。“还有,听说连衍圣公的世子,都窃夺您的诗,结果被您在皇帝陛下面前揭穿,令他连衍圣公都没法继承,真是大快人心。”老衙差越说越来劲。一旁的南京锦衣卫总旗官陆坤不解道:“衍圣公,不是你们山东最德高望重之人?”在陆坤看来也很不理解。他来京师之前,所听说有关张延龄的事,都是那些不堪的,也是在跟张延龄第一次见面时,感觉到张延龄平易近人的一面,但其实这并不影响到他心中已认定的有关张延龄的恶名,毕竟那种刻板偏见不是一两天所能转变的。但现在……好像张延龄雇了个人一样,居然见了张延龄,上来就是一顿彩虹屁,可问题是周围也没人受其蛊惑,陆炳难免会想,这些彩虹屁难道是故意吹给我闻的?涉及到衍圣公家族声誉问题,老衙差不敢多说,却只是笑着摆摆手,让陆坤很不理解。这算什么意思?只有张延龄笑而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朝廷是掩盖了衍圣公当年的丑闻,可百姓又不傻,你孔弘绪当年在山东地面上做的那些恶事,朝廷不追究,也早就钉在百姓心中最憎恶的地方,现在你儿子要继承衍圣公,你觉得我们这些对你品性知根知底的同乡,会跟你同心同德?巴不得你儿子也被朝廷问罪呢。…………正说话之间,外面一阵喧哗,却是一名身着官服的人,带着一些衙差从外回来。老衙差赶紧退下。张延龄没有起身相迎,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县,还不会放在他眼里。先不说他的武将官职是都督府都督同知,那可是从一品的官衔,就说他户部侍郎的官衔,就是正三品,而如今又加右副都御史等督抚职衔,虽然皇帝没给他的官品定级,那也应该在正三品以上,连从二品的布政使都要靠边站。小小正七品的知县……还用他起身相迎?应该是赶紧过来给他磕头,才叫官场的规矩。“这位上差,您当真乃是……刚奉皇命督巡江南的……建昌伯?”来人不太肯定。这年头,因为消息传达不畅,各地也屡有骗子假扮朝中要员,在各地行骗的事情,作为知县当然有防骗意识,如果真被骗了,那他的官不用当不说,还会被问罪……其实他不太用多问。以他的见识,自然能感觉到,跟张延龄来的这些锦衣卫身上的装束,并不是一般人能搞出来的行头。飞鱼服、绣春刀,加上他们身上的官靴,以及这些人身上所带着的气势,一般的骗子有这能耐?那还当骗子干什么?但也或许,就是人家有这实力,也专门盯着各地的官府骗,然后各地的官府也不敢上报呢?“馆陶县知县?过来说话。”张延龄也没打算给对方证明自己的身份。山东地面,本来就不在他职权范围内,他来馆陶县要人本来就不合规矩,说起来他跟那江湖行骗的人也没太大区别,总之就是上门来找茬的,那是否确定自己的身份,还有那么重要?知县带着一队衙差走过来。发现张延龄正拿着桌上的公文在看,心里却产生几分怀疑,这个人是建昌伯的话……年岁什么的对得上,只是张延龄不是个文盲吗?居然也会研究公文?还有他来我这里作何?“馆陶县……你姓甚名谁?”张延龄上来第一个问题,就让对方很无语。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上门来挑事?知县道:“在下姓杭,名济。”“杭济,好名字,举人还是进士出身?”张延龄继续追问。这些问题,听起来都很儿戏,更让杭济觉得这是个骗子。杭济回道:“在下弘治癸丑年进士。”“癸丑年?那就是弘治六年……你哪里人?”张延龄继续问。杭济心里来气,心想你这是打听我家世呢?就算你是真的建昌伯,有必要打听这些?看来多半是个冒牌货。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在下直隶宜兴人士。”“南直隶宜兴人?那你跟癸丑年举南宫进士主考陆龙皋陆学士……”张延龄突然说到这里,杭济不由一怔。杭济拱手行礼道:“陆师乃是当届会试主考,与在下同乡。”这个“陆学士”,也就是弘治六年会试的主考之一,时为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陆简,陆简是武进人,杭济是宜兴的,明朝二县皆为常州辖区内,不过陆简已在弘治八年过世。张延龄叹道:“陆龙皋才思敏锐,令人惊叹,连李阁老都称赞他文章缜密峻洁力追古作,可惜的是天妒英才啊。”杭济听到这里,瞬间对眼前之人没那么憎恶,却只是恭敬拱手,面色有几分的忧伤,并不单纯是因为陆简之死他难过,更因陆简是他的“乡党”兼“恩师”,若是陆简活着,甚至进内阁的话,他杭济的官途将会一片平坦。只可惜陆简非但没入阁,还早早死了……“对了,你好像还有个弟弟?”“嗯?”杭济又是一怔。你开始时连我是谁都不知,更连我祖籍哪也不知,居然现在就知道我有弟弟了?“你这个弟弟有点不识相,没事喜欢在京师跟那些所谓清流的学子吟诗作赋,说起来他也是举人出身,为何不想着早点考取功名,非要做那些无用功呢?”张延龄的话,可算是“恩威并施”。开始先说了你的出身来历,告诉你,你所仰仗的陆简已经挂了,你最大的靠山没有了,而你的弟弟又在京师跟我过不去,我很不喜欢你弟弟。杭济的弟弟,名叫杭淮,此人也是举人,平时跟李梦阳、王守仁这些人关系都不错,兄弟二人在明朝也是有名的诗人。张延龄说的这番话,杭济都不知该怎么接。张延龄突然又岔开话题,问道:“你观政于何处?”“观政工部,去年中,放馆陶县知县。”杭济这次很诚恳如实作答。“工部?呵呵,好地方,我职在户部,是为户部侍郎,说起来跟工部也颇有渊源,今年里还曾在工部查了案子,工部派了五个观政进士到我身边来替我做事,做得很好啊,以后我也准备对他们加以器重……”杭济拱手道:“卑职有所听闻。”张延龄在工部闹那么大,杭济作为从工部出来的人,怎会没有听闻?后来更是听说那五个观政进士直接“叛变”,成了张延龄的人,最开始杭济自然是不屑的,但听说后来工部尚书刘璋都拿张延龄没办法……“对了,杭知县,你我之间也算是颇有渊源了吧?”张延龄突然又没来由说了一句。杭济一怔。随即他好像明白了张延龄兜这么大的圈子跟他说这些是何目的。最初看似不经意在问他叫什么名字,出身哪里,然后把陆简的事提出来,就是为告诉他,你以前的靠山没有了。然后再告诉他,你弟弟还得罪了我,但随后又表明,你我之间因你观政工部还有渊源,还提出曾经跟你一样观政工部的五个弘治九年进士,现在都跟着我混出名堂来,意思其实就是问询杭济,你要不要加入?杭济作为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若是不同意加入……旁边这些锦衣卫似乎也不是吃素的,到那时自己肯定要吃大亏。杭济再拱手道:“建昌伯,您到馆陶县这小地方来,是为何事?”现在他已经基本不怀疑张延龄的身份。能这么清楚朝廷人物关系,还懂得那么多人情世故的,这可不太像骗子能掌握的手段,但也或许是……对方骗术高超呢?“杭知县,你也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来作何,你能不清楚?”张延龄笑呵呵的样子,让杭济有几分迷惑。张延龄随即正色道:“本爵固然知道,过几天南锦衣卫的邓指挥使会亲自到馆陶县来,把你牢房里的人给拿走,说起来邓指挥使还是跟本爵一起出的京师,只是他先往登州府去,需要折道,所以会迟几天……”杭济一听,已没法再去怀疑。人物关系还是能查清楚的,但他手上案情,以及朝中大人物的动向,就不是骗子有资格去查的。“建昌伯,您的意思是?”杭济面色很为难。“本爵自然也知,你顶着压力呢,你上面东昌府那位知府,看起来很喜欢纠结宫闱秘辛之事,可他身为一介地方官,区区举人出身,却总想干涉不属于他职权范围内的事,岂非越俎代庖?不如杭知县把手上的烫手山芋交给本爵,本爵替你把事办了,有功本爵分你,有罪过也由本爵来背,你意下如何呢?”恩威并施,滴水不漏。现在张延龄就是告诉杭济。要么交人,我交差、你富贵。要么你不交人,我拿你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