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咨皋与可远男手墨》——俞咨皋与于可远钦启顷接手示,甚欣甚慰。得书手示,如见故人。反复读之,千里面目。谨蒙悔语,用祛尘惑。德宏才羡,屡屡怀慕。顷读惠书,如闻金石良言。入秋顿凉,幸自摄卫,望养志和神。敝寓均安,可释远念。青览此书,汝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老母是依。汝兄殁,阖家老小,承先人后者,惟汝而已,一世一身,形单影只。诚知其如此,必立志于身,于家于族,于民于国尔,望汝慎念。吾父尝抚吾而言曰:“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为子而傲,必不能孝,为弟而傲,必不能弟。”又言:“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况复《示弟立志说》而言:“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谦受益,满招损,惟立志向上甚慰。吾父《寄正宪男手墨》有言:“科第之事,吾岂敢必于汝,得汝立志向上,则亦有足喜也。”是以,庸人以不登第为耻恨,望汝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望汝仅尔善读,立志立心,修德修才,次而明年初县,过之平矣,不过亦平,赴东流书院而面谈之。谨申数字,用展寸诚。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手此奉复,敬候回谕。顺颂,近佳。……“王老爷子这封书信,真是良苦用心呐,可远,你需仔细体会。”俞咨皋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在屋内盘旋着。李孝先神色怔愣,心中大感讶然。他现在十分好奇,于可远究竟给胡部堂和东流书院寄去了怎样的东西,竟能劳动这二位亲自来信,且信中的意思竟然大差不差。和胡宗宪用诗暗示不同,王老爷子的这封书信就直白得多,言辞诚恳,要于可远用心读书,但读书立意不能是为官,而是要修身立命。倘若自己猜的没错,于可远应该是写了什么狂悖的话,信中以一大段来劝慰他恃才傲物的危害,要谦虚恭谨。但就算训诫了许多,能来信,就足够说明王正宪对于可远的重视程度,更不必提,这信中数次用王正宪的父亲王阳明的话来引证,可谓用心良苦。最后还给于可远打了一针定心丸,无论明年县试过或不过,东流书院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于可远将两封信仔细封好,揣入怀中,对俞咨皋拱手道:“俞大人,给王先生的回信,我得回去,想一想再写。”“王老爷子这封信虽然是写给你的,但信的署名也有我,想来是要我也回信一封,你我都回去好好准备,等到了济南府,再给老爷子寄过去。”俞咨皋点点头,语气十分慎重,“回信一定要谨慎,将来,这对你有大帮助。”“我都记下了。”……于可远从县衙出来,俞占鳌仍然陪在身侧,两人相识数日,便不像之前那样约束。“本该前几日就回私塾读书,偏赶上征兵,到邹平用了三日,先生恐怕要生气了。”于可远苦笑一声。“别人读书,都恨不得把自己拴在书案上,头悬梁锥刺股,你倒好,一天天的不是四处跑,就是处理官司,真不知道你这一肚子墨水是哪里出来的。”俞占鳌先是打趣了一声,然后道:“私塾那边,你不用担心,早在你去邹平之前,大人就差人到你家里,告知了林清修,由林清修向私塾那边递过消息。后来,通倭案情公审的消息传开,你是随行济南府的人员之一,请假的事,大人早就帮你安排妥当了。”于可远沉吟了,好一阵才说,“没想到,俞大人竟是这样心细的人。”“咳,你别瞧我们家大人肚子里的墨水少了些,论聪明才智,就是整个山东官员凑在一起,恐怕也没谁能比得过!”俞占鳌说这话时,简直是鼻口朝天。于可远笑了笑,“这话我赞同。”俞占鳌话锋一转,“但话说回来,之前我可打听过了,你在私塾读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把古圣先贤的诗词背得滚瓜烂熟,连胡部堂和王正宪先生都赞不绝口,你是怎么做到的?”于可远双眼一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我若说是梦里的老神仙教的,俞大哥信不?”俞占鳌煞有其事地瞅了瞅于可远,“这可难办,要是当着外人的面,我一定说信,就咱俩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这倒是正理。嘉靖朝里,有个皇帝在修道,谁敢公然发表不信仙神的言论,就等同于和皇帝对着干。“嘿嘿。”俞占鳌又瞅了眼于可远,见他不准备说实情,耸了耸肩,也没继续追问下去,“那你县试准备得如何了?”说到县试,于可远停住了脚步,“其实不论县试还是府试,考的都是两道八股题,只要将大学、中庸、孟子和论语学熟了,这两关并不难过。但院试就不同了,两道八股题,一道必考的四书题,一道可以选择的五经题,县府院试三考,每考只间隔两个月,确实需要复习一下。现在已经是九月,县试在明年二月,等这通案子告一段落,我就得回私塾闭门苦读了。”前世的记忆虽然珍贵,但也只能帮助于可远在官场上提前布局谋划,于科举考试而言意义并不大。因为科举考试的内容,大多出自儒学经典,需要背诵大量古籍,即便是在前世,他也无法完全背诵四书五经,只是掌握了经典的名篇名句。所以,苦读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别人被八股文折磨得死去活来,到你这一句‘并不难过’就完事了……”俞占鳌暗暗咋舌。于可远低着头,笑而不语。从县衙出来已经临近中午,又去私塾给徐元请罪一番,将事情详细说明,额外请了半个月的假,趁着天还没黑,二人便往于可远家里赶。临近傍晚赶回家里,邓氏不免一番询问。将在邹平发生的一应事情讲清,又挑挑拣拣把到济南府作证提了一提,当然是只挑不让人忧心的内容。得知于可远被胡宗宪和王正宪看重,邓氏好一阵欣喜,抱着阿囡便去了隔壁的林家,又借了一吊钱,准备明儿个天不亮就进城,要赶在于可远他们未出发前,准备一顿丰盛的践行餐。见到邓氏这样高兴,于可远便没有出言阻止。虽然家里欠了不少钱,但和前身肆意挥霍相比,如今邓氏花得相当舒心,分外满意。简单梳洗了一番,于可远和俞占鳌挤在炕上。不一会的功夫,俞占鳌那边的呼噜声便已震天响,于可远无奈地捂住耳朵,自语道:“不愧是上前线打仗的,粘枕头就能睡着。”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于可远始终有失眠的毛病。这并非身体有隐患,而是想得太多,劳神就易失眠。“这个家啊……”于可远轻叹一声,“虽然说,求官六言的第一言就是空,所谓事务而言,求官之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一心一意,专门求官。但这样的人,大抵是家财积厚,书也读透彻了,没有后顾之忧。这个家,现在还得靠我支撑起来,由阿母一个维系,不免过于劳累,将来也会给我留下一个不孝的名声。”想到这里,于可远不由琢磨起发财之道。和经商相关的,一律是不能碰的,因为明朝商人地位最低,哪怕是几通小买卖,都是大污点。自己虽然不能经商,却可委托他人经商。高邦媛现在待字闺中,虽然有心经商,奈何条件不允许,况且婚事未成,仍有许多变数。“家母年事已高,奔波在外也是不妥。”被巨大的黑暗包裹着,于可远的脑海愈发空灵,忽然灵机一动,睁开双眼,“阿囡……阿囡已经七岁,之前阿母担心我将阿囡倒卖,才要托人将其送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但见我有好转的迹象之后,这个事情,她再也没提过。教妹妹经商,将来娶了高邦媛,一个经营官商,一个经营民商,二人通力合作,似乎更稳妥一些。”于可远遂打定了念头,酝酿许久,终于沉沉睡去。……嘉靖四十年九月十八,十余驾马车从东阿县出发,朝着九十余公里外的济南府行去。前面是八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八骑护驾的兵,都是俞咨皋的亲兵。马车两旁各有随从,拉着一应的行礼,显得十分煊赫!按规制,一县知县、县丞和主簿前往州府参审,用这样的排场,便是僭越。可这是季黎的安排,在外人看来,也就是整个山东官场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数县,各驿站更换好马。人尚未到济南府,声势已足以宣示这场通倭案情的来势汹汹。马车内的李孝先是一路心绪难平。中举人点东阿县教谕连任六年,早先也曾以孟子王者师学为圭臬,追求的也曾是为民请命、修齐治平的抱负。左宝才的重用让他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但在升任知县的前几年,为官不由己,那些心气渐渐被磨平,见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对平民百姓的生死也难以动容,渐渐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这次去济南府,他已料定,自己要锁链加身,那种清苦毕竟难捱,水里火里挣出的这份功名也将作鸟兽散,渐渐就有几分志气消磨,干脆命人将车顶卸掉,门帘窗帘也取了,以符风餐露宿之意。当然,车风扑面,衣袂飘飘,若只是这般,倒真有悲壮踌躇之感。偏偏他又将衣物脱下几件,冻得嘶哈作响,脸面发白,也不肯穿戴。消息传到最后面的那辆马车。马车里一共坐着八个人,除了林清修等秀才外,还有于可远和俞占鳌。这会儿,俞占鳌几乎成了于可远的贴身侍卫。“李大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俞占鳌一脸不理解。林清修思忖了一会,喃喃道:“许是想保持头脑清醒吧?”另一人道,“我看不然,这件通倭案子,谁不知道县衙里的几个大人都有参与,如今被捅到上面,他无非是心有悔意,做出这样的行为来装可怜罢了!”于可远笑而不语。这时,林清修凑了过来,碰碰于可远的胳膊,“你怎么看?”于可远仍未睁眼,摇头道:“李大人怎样做,自然有李大人的考虑,我不过一介草民,不敢置评。”这群秀才并不搭理于可远,继续在旁边议论。又过了一会,马车停了,一个俞家亲兵揭开门帘,朝着坐在最外边的俞占鳌耳畔小声说了几句,俞占鳌微眯着眼,沉声道:“我知道了。”然后朝于可远招了招手,“可远,下车,大人喊你。”于可远匆忙下车,来到车骑的最前面,斗大的红缨和肩背后那袭外黑内红的披风,正是初见俞咨皋的行头,他并未坐马车。俞咨皋勒紧缰绳,往前面一指,是一处新驿站,“歇歇吧。”然后转头对于可远道:“你来了。”“大人。”于可远拱手拜道。“会骑马吗?”于可远摇头,“不会。”“想学吗?”“……”于可远有些迷惑。“咳,不能招你入军,总觉得有些遗憾,看来你也不想学,罢了罢了。”俞咨皋一脸可惜,“李大人受了风寒,你知道吧?”“草民也是刚刚得知。”“嗯,这事你怎么看?”在马车里,当着那群愚蠢书生的面,于可远当然什么都不会说,但俞咨皋就不同了。“显然,李大人是将草民的话听进去了,甚至入木三分。”于可远轻笑道。“我也挺惊讶的,本想着,这样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顶多就在公审的时候装装样子,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勇气,他这一病,公审的日子恐怕要继续往后拖了。”俞咨皋笑着点点头,目光中毫不遮掩对于可远的赞赏。接着,俞咨皋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于可远身旁,压低声音道:“刚得到消息,季黎派了一些密信到东阿,本想将李孝先他们的家眷转移到济南府,已被我的亲兵拦住,现正在搜集打探你们这些证人的情报。你这边,浪子回头的戏码,在公审里放出来,可没人会拍手称赞,只会成为攻讦的借口。有主意了吗?”于可远轻叹一声,“早来,晚来,这件事总要面对,现在发生,总好过将来发生。”俞咨皋深深望了一眼于可远。他显然听懂了于可远更深层次的含义。现在,他未曾科考,也没有进入仕途,提前面对过去的那些不堪,面对的只是地方的一些官员,以草民身份,最坏的结果只是几板子。只要将事情盖棺,有了公论,将来走向朝堂,面对更难应付的敌人,就算翻出这些事,也不能继续借着这个由头为难。毕竟,官场上最忌讳翻旧账。于可远继续道:“至于应对,草民不过布衣之身,实在难办,还请大人指点。”这种时候,没有办法,胜过万千办法。“你呀,怎么就长了那么多心眼!”俞咨皋指着于可远的鼻子,像是在责难,却有几分宠溺的意思,“你哪里是没有办法,只是不好讲出来罢了!我喊你过来,也是给你透个实底,胡部堂暂时挪不开身,已委托赵云安大人,届时会有赵云安大人请王正宪先生的书信,有这两人作保,就没谁敢拿你过去的事情说事。但有一点你要牢记,无论如何,不能讲出是你诱导楚彪那些人,给倭寇送粮食的!”于可远双目微闪,抬头望向俞咨皋。“哼,这事你可瞒不住我,但也幸好,旁人没我这样聪明,并没查清楚事情原委。该处理的人,该隐瞒的事,我都一应安排妥当了,你无需担心。只是,今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该如此鲁莽,事前可以差人问问我。”俞咨皋淡淡一笑。于可远也笑了,“我记下了。”这一刻,于可远心里,真正认同了俞咨皋这个人,也真正将他视为知己。……湖光山色,风月斯人。傍晚的济南府街上,更是人景如画。一行车马踏在青石街面上,山东知府衙门的辕门遥遥在望了。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是一根十余米高的旗杆,再往前,就是开阔偌大的中门。从这里,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透亮到大门外,将红底金字的匾额照亮:山东知府署。知府即“太守”,亦称“府尹”,制定为州郡最高行政长官,在明朝以前,广称“知府事”、“太守”或“府尹”,知府是明朝时才有的称呼。知府掌一府政令,总领各属县,凡宣布朝廷政令、治理百姓,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一切政务皆为其职责。论品级,知府远低于总督、巡抚、布政使等,因此衙门的规制也要相差许多。但今晚,这里的气象何等显耀,中门里外到大坪到辕门到处沾满了官员、军士、随从等,大坪里面还摆满了四品及以上官员的轿子,灯笼火把,光明透彻。这是谭云鹤接任知府后,在这里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也是他在山东提交的第一次公审。接到前站滚单来报,东阿知县李孝先今晚将赶来,随行的还有公审案情的一应证人,指挥佥事俞咨皋及其亲兵也在其列。谭云鹤立刻通知了有关藩、臬、司、道衙门一律与会,并到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请了左宝才、季黎、田玉生、赵云安。他要连夜审理东阿的通倭案情,并在一日内将牵涉到的所有官员缉拿归案,以充倒严先锋,报效裕王爷的提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