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的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季黎身上了。季黎轻咳了一声,并没点出于可远的问题,而是望向李孝先,官腔十足道:“李大人,你是东阿县的父母官,关于于可远这个人,你有哪些了解?”“君子怀幽趣,谦恭礼乐才。经心皆识见,书史尽通该。对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目前虽然没有考取功名,但以他的才干,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李孝先淡淡道。“何以至此?”季黎脸一板,“你竟用宋太宗的《缘识》评价他,是不是还落下两句,‘有德馨还远,清虚道亦开’呢?照你这个评法,他倒可以比肩古哲先贤了?”左宝才往地下望了一眼,脸色有些阴沉了。李孝先不会不知道,季黎提出这个话头的目的是什么,但他偏偏褒奖了一番于可远,他要做什么?“可我们查到的实情,并不是这样。”左宝才出言了。李孝先一顿,望着他:“但不知左大人查到的实情是怎样的?”左宝才坐在那里并不看他,而是捧起茶碗。“有罪情!”季黎嗓门很大,一开口就把大堂都震得嗡嗡响,“下面人呈报,证人于可远在大征期间更换户籍,避征,这是罪一。在私塾读书期间,调戏女弟子,这是罪二。伙同楚彪等人无故殴打同窗,这是罪三。东阿县多家商铺报案,于可远有偷盗行为,这是罪四。殴打母亲,苛刻姊妹,这是罪五。综上,于可远不仁不义无礼无信不忠不孝无廉无耻,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他独破了八条,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大案作证,诸位大人觉得合适吗?”季黎把目光转向了左宝才:“大人,且不提这人品性是否值得信任,单论他和楚彪等人的私交关系,就不适合出现在大堂上,下官恳请大人拿个主意,将此人立刻驱逐出堂,以其所犯的五桩罪,严格论处,不容姑息!”“田大人掌管一省刑名,这个事,你怎么看?”左宝才望向了一旁无所事事的田玉生。“啊。”田玉生将茶碗悬在身前,沉吟了一会,“今天这个案子,谭大人是主审官,是不是该问问他的意思?”季黎没好气地望向谭云鹤,“田大人要你回话呢!”谭云鹤脸沉着。这话他可不好回答,若是应允,驱走于可远,这桩案子最重要的证人没了,后面还怎么审?但不应允,偏偏于可远身上累着一大堆罪状。沉默了一会,谭云鹤猛拍了一下惊堂木:“于可远!念你是俞大人带来的,本官给你一个自辩的机会!”他这番话可谓阴毒,直接把于可远和俞咨皋绑定在一块了,若是于可远真的受罚,那么作为引荐人的俞咨皋显然也不会落到好处,必定授人以柄。但这会儿,俞咨皋坐得很稳,根本不搭茬。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了于可远身上。于可远站在那里骨架高耸,双目淡如水,气势沉如松,并没有满堂大人的威严压垮,正色道:“伯安公曾说过,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孔圣人亦言,过而不改,是谓过也。草民斗胆问诸位大人,古往今来,可有一人从未犯错,一生完美无瑕的?”季黎喝道:“巧言狡辩!现在是谭大人让你自辩,不是让你问我们!”于可远继续道:“季大人,您既然答不出来,便也认同‘人无完人’了?既然认同,便也相信,如孔圣人、孟圣人、伯安公这样的圣贤,有过之后仍然能改,便仍不负圣贤之名。我虽不才,却愿效仿圣贤,改过自新。”“所以,你是认可自己曾经犯下的那些过错吗?”季黎双目如鹰,直逼着于可远。“大人若要以认错否认我证人的身份,这错,我不认。大人若真心劝勉草民改过自新,这错,我认。”于可远不卑不亢地回道,“但有一点,更换户籍一事,草民另有隐情,并非为了避征。”季黎冷笑一声。俞咨皋轻轻敲了下案面,开口道:“这个事情,我可以作证。于家和邹平高家本就有婚约,高家无男嗣,于可远要做高家的入门女婿,户籍自然得一并迁入邹平。至于季大人说的避征,这是个误会,无非巧合了一些。”“那可真够巧合的呢,什么样的婚约,还得劳烦俞大人派遣亲兵护送啊。”左宝才笑眯眯道。俞咨皋淡笑道:“于可远这个人,是通倭案子的关键人证,为朝廷着想,为百姓着想,只能让我的麾下辛苦一些了。”这个时候不好和俞咨皋摊牌,左宝才只能沉着脸。“就算按俞大人的意思,更换户籍是巧合,但他与楚彪等人私交甚深,这个事情总没有说法吧?”季黎沉声道。“关于这个事,草民另有呈报。”于可远朝着上面的谭云鹤拱手一拜。谭云鹤巴不得于可远多说些什么,便道:“详细讲来。”“草民确实曾与楚彪、常方等人鬼混过一段时间,也正是因为这些经历,才让草民洞察到二人挥霍无度,家中颇为富有。但草民想,典吏与巡检皆是未入流官职,凭他们的俸禄,勉强糊口度日也就罢了,怎么会有多余的钱财让子嗣肆意挥霍呢?那时,草民就留了一些心思,后来渐渐交往,常听他们讲倭寇闹事,围而不剿。恰好那一日,楚彪和常方在赌场输了钱,便生起暗通倭寇,倒卖粮食的想法。草民几番劝诫,皆不能阻止,无奈之下,只能告知同村的林秀才,再由林秀才汇聚诸位先生,赴城外捉赃。自古两难全,此番虽有负朋友之情,却也全了忠仁之心。”“你有这番心思,倒也难得。”谭云鹤点点头,不无感慨道:“既然事情都讲通了,左大人,季大人,于可远曾与楚彪、常方等人交好,下官以为,他不仅不需避嫌,反而更适合在这个案子作证。两位大人若实在担心于可远有私心,不妨派人到赌坊探查实情。”左宝才和季黎对视了一眼,他们搭档多年,这一番对视之下,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杀意。没错。他们清楚地认识到,有俞咨皋保护,再有谭云鹤偏袒,想在转换户籍和熟人这两个关口拿掉于可远,是不能够的。既然如此,只能搬出《大明律》了。“谭大人考虑得周到。”左宝才慢悠悠道,“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于可远调戏女弟子,无故殴打旁人,有偷盗嫌疑,这些罪行总不能放过。他拿古圣先贤作榜样,这个我很认可,但就算圣人犯错,天子脚下,一样要受罚。这样吧,避免贻误案情,就在堂外行刑吧。”说着,左宝才从案前的筒子里抽出六张令牌。这令牌,每抽出一张就代表挺杖十下,六张,也就是六十大杖。“来人!”左宝才朝着堂外喊了一声,待衙役进来,他忽然从案后站了起来,将双脚**在外,两只呈内八字的脚尖就出现在衙役的眼中。这是死杖的信号!在明朝,受刑有很多潜规则。就譬如受杖,按照杖打的位置、用力程度,就分为三种,打、着实打和用心打。打,就是意思意思,谁也别当真,糊弄两下就完事了。着实打,就是真打了,该怎么来怎么来。能不能扛得住,那得看个人体质。最厉害的是用心打,只要有这个口令、手势或信号,基本上都是往死里打,专挑肾脏等要害,绝不能手软。几个衙役目光一碰,如鹰捕食一般猛扑过来,抓住于可远就要往外拖。于可远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等等!”谭云鹤着急了,从主审位站了起来。但这些衙役是左宝才安排的人,哪里肯听他的话。“大胆,快把人放下!”谭云鹤怒喝一声。几个衙役这才停手,但仍不肯放人,全望着左宝才。左宝才没应声,是季黎开口了,“怎么着,左大人依照《大明律》办事,谭大人莫非还有什么说辞?拖出去!”衙役继续往外托人。谭云鹤双拳攥紧,双目怒睁,急切地望向赵云安和俞咨皋。赵云安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这恐怕不妥。”衙役并不听赵云安的。赵云安继续道,“左大人,您要对于可远行刑,这个我不拦着,但现在恐怕不是时候。”“这话怎么说?”左宝才笑眯眯问。“前日消息,胡部堂正带着戚继光将军和俞大猷将军往山东赶,预计今晚就能抵达,他在信中多次提到,要见于可远一面。您这六十杖打下去,命在不在恐怕都是两说了,我这里……不好交差啊。”赵云安也笑了。左宝才怔住了。季黎也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浙直总督胡宗宪要来山东,只是为见一面于可远?!这是怎样的天方夜谭?一个衙役问道:“大人,还要不要行刑?”左宝才仍在犹豫。俞咨皋也站了起来,“我还忘了说,王正宪王老爷子,诸位大人应该是知道的,当今的心学泰斗,王阳明的子嗣,他前些天也来了信,信中有这样一句:因依老宿发心初,半学修心半读书。王老爷子对于可远相当赏识,早就给全国各地的心学弟子去信,说他老来有继,寻了位好门生,只等成为童生,便可进入东流书院,受王老爷子亲自教导呢。”胡宗宪的威胁,或许还能用严嵩严世蕃父子推脱,用“铁面无私”挡枪。但王正宪就不一样了,王阳明死后,他就是心学泰斗,虽然并未入朝为官,但心学对明朝的影响实在太大,十个官员里,至少有七个官员自诩心学门生。得罪了王正宪,就意味着得罪所有心学官员,将来在官场上恐怕寸步难行。“先,先把人放下。”左宝才说这话时,声音都透着几分心虚和震惊,“胡部堂今晚到?”赵云安点点头。左宝才扑通一声坐了下来,面色有些惨白,“继续审吧。”谭云鹤不无嘲讽地问道,“左大人,您的意思是说,于可远能够继续当这个案子的证人了?”左宝才没有搭话。季黎也蔫了下来,闷闷地坐着。公审终于开始了。谭云鹤拍了一下惊堂木:“于可远,按照你当初在县衙做的证词,楚良和常育温在通倭现场,曾说出‘上头之所以迟迟不处置这群倭寇,不就是为了更多油水吗’,现在,本官再问你一次,这样的证词,你是否愿意签字画押?”于可远:“草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谭云鹤高兴地点点头,又望向林清修等人,“于可远的证词,你们可有异议?”林清修等人同时回道:“没有异议。”“很好。”谭云鹤转头望向楚良,“你现在还有什么要狡辩的?早就差遣衙役到东阿,将你家财全部查抄,一应的剿倭物资,你家中连半成都不到,倭寇也没剿成,还是俞大人出的手。我再问你一遍,那些剿倭物资都到哪里去了?招出来,我和几位大人自然会斟酌定罪。不招,恐怕免不了你的皮肉之刑了。”楚良这时也有些跪不住了,抬起头,偷偷瞄向左宝才和李孝先,“革,革员确实贪了一些剿倭物资,确实都存放在家里,至于剩下的大部分到了哪里,革员也确实不清楚。还望大人明鉴。”“把我们当小孩哄啊。”谭云鹤冷笑,“你在东阿县任巡检这么多年,剿倭物资一向是从济南府运送去的,运了多少马车,都运到哪里,恐怕没有谁比你更清楚的了。这个时候,你一句不知道就想了事,包庇可是罪加一等的!你不吐出幕后主使,无非是想护住你身后那些人。本官合计着,你护住他们又能得到什么?一个人将罪名都扛下来,坐实主犯,处以绞刑,家眷流放一千里,那可是以通倭罪名流放的,他们得多辛苦啊?”李孝先慢慢望向了谭云鹤,“谭大人,您这样审,是否符合规矩?您这样的问话,书办又是否详实记录在案了?”谭云鹤一怔。左宝才却抓住机会,朝着身后的仆从道:“把书办的案书拿来,我看看。”书办有些惊慌,望向谭云鹤。谭云鹤皱着眉,没有说话。案书就这样被拿到左宝才手里,粗略一扫,脸色便沉了下来,“你是怎么记录的?我们刚刚的审话答话,至少得记下十张,你却只写了两张?”那书办立刻跪在案旁,“下官今日吃坏了肚子,实在忍耐不能,无法集中精神,这才……”“拖下去!杖刑二十!”季黎猛拍桌案,一脸怒容。“看在谭大人的面子上,杖刑就罢了。”左宝才笑呵呵地望向谭云鹤,“但话说回来,刚刚谭大人的问话,似乎有诱供的嫌疑,不甚妥当吧?一个县衙才多大,巡检和典吏的直属上司就三个,知县,县丞和主簿,谭大人这样问,是否在怀疑,这三人就是通倭的幕后主使呢?直接问不就成了?何必多此一举,使案情饱受诟病。案文记录成这样,今天的公审,恐怕又要作废了。”说完这话,左宝才从陪审位站了起来,“谭大人,再议个公审的日子吧。”谭云鹤脸色铁青。他本以为,有于可远和林清修等人作证,必定能逼楚良吐出幕后主使,当场捉拿李孝先和王安等人,再层层盘剥,牵扯到谁就查谁,将山东官场的严党一网打尽。但他没有料到,自己询问不当,竟会导致这场公审直接作废。其实,那个记录案文的书办,他根本就不熟悉,他也不曾指示书办规避重点。现在想来,这个书办应该也是左宝才安排的人,听到胡宗宪要来,又有王正宪插手,局势变得愈发复杂,就暗中吩咐那书办漏掉一些审问,提前终止这次公审。事已至此,他就算想找补些什么,但书办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他管辖范围的,总不能在自己身上找错吧?这个闷亏,他只能硬生生地忍下。“三日后,再审!”谭云鹤猛拍惊堂木,压低声音,以近乎嘶吼的方式宣告了一声。就这样,于可远再次回到门房。其实,案情到这里,他心里清楚,后续没有自己出场的机会了。他的价值只有一条,咬定楚良和常育温背后另有主谋。剩下的事,牵扯到李孝先和王安,乃至左宝才等人,那都是更上层的博弈,他一个小小布衣,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若李孝先能够听进去自己的忠告,来个装疯卖傻充楞,顾左右而言他,将案情一直拖延下去,那么,无论是严党一方的左宝才和季黎,还是胡部堂这边的赵云安和俞咨皋,都会全力保他。看似谭云鹤与赵云安是一路人,实际上,二者诉求根本不一样。前者只为倒严,后者却要考虑胡宗宪的立场,更要谋全局,稳住南北战事,所以只审一半,留待以后局势明朗再审,是最佳的处理办法。而对于左宝才等人来说,他们当然希望就此结案,要么结在常育温和楚良身上,要么结在李孝先身上,不祸及自身就可以,但因为有赵云安和谭云鹤牵制,如今连胡宗宪和王正宪都插手了,这个目的显然有些难办,他只能全力配合李孝先,将案情无限期拖延下去,等着严嵩对胡宗宪和裕王党施压,将谭云鹤和赵云安等人撤走,事情也就好解决了。所以,独木难支的是谭云鹤。刚回到门房,俞占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收拾收拾东西,我跟你回东阿。”“啊?”于可远有些惊讶,“不是要等胡部堂吗?”“胡部堂才不会淌济南府这摊浑水,早就到了东阿县,这会啊,应该已经到你家里了。”俞占鳌轻笑一声。“呀,那可耽误不得,我这就收拾。”于可远有些受宠若惊,胡宗宪竟然直接去了自己家里。“大人还说了,让你回去就好好读书,准备明年二月的县试,这个案子,剩下的事就给赵大人他们处理就行。还有,你之前不是说要帮你妹妹寻些事做?我家大人已经给我家将军去了信,将军这次是同胡部堂一起来的,到时候你和他细说就行。”俞占鳌一边帮于可远收拾行李,一边念叨着。于可远之前确实和俞咨皋说过,要为阿囡寻些事做,但绝非俞占鳌语气说得那样轻松,他所谋甚大,确实只有胡宗宪、戚继光或俞大猷才能做主。“俞大哥,你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于可远笑着。“咳,感谢什么,你要真过意不去,等以后发达了,帮我谋个好姻缘吧!”俞占鳌道。“我记下了。”这件事,于可远在心底深深记下了。很多时候,他虽然足够无情,甚至坏得流水。但对于他在乎的,或真心实意为他好的,他也从不吝啬真诚和热切。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为俞占鳌寻觅的这桩姻缘,会是许多人的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