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济南府回到东阿县,已经是第二日。从东阿县赶回家里,第二日已近黄昏,还没进院子,就瞧见院外两头各站着两个精壮汉子,稍一辨认就能认出是胡宗宪的贴身亲兵,但并未穿制服,而是换上了便衣。院门口站着的是亲兵队长。见到这人,俞占鳌立刻兴奋地小跑过去,“大哥,这一路够辛苦的吧,胡部堂一向可好?”亲兵队长先是朝着于可远打量了一番,才点头道,“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戚将军和俞将军都在里面呢,你们先进去吧。”说着,就把门让开了。于可远有些怪怪的感觉,他很难想到,这两日邓氏和阿囡是怎样过来的,家里突然住进这么一群大人物,她们应该会很惶恐吧?进了院内。戚继光正蹲在一个木炭小火炉前,扇着扇子,在熬着汤药。家里唯一一把木椅被搬了出来,上面还铺着破旧的棉被,胡宗宪正躺在那里,享受着不多的暖阳。而俞大猷,则在后厨忙碌着,只能看到不断走动的身影,邓氏正跟在俞大猷身后,看似不像是在帮忙,或许因为太过惶恐,反倒添了不少乱。于可远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胡宗宪和戚继光。胡宗宪大概四五十岁的模样,面颊显得黑瘦憔悴,且一直在咳嗽,脸色有些发青,头发斑白,满脸皱纹,就算半躺着,那种疲惫之态仍然遮掩不住。戚继光就显得很不一样,望着这位出现在历史书中的民族英雄,于可远感触良多,心底便冒出了李白的一首诗: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三十余岁的戚继光,与胡部堂那将入暮年的状态完全不同,英姿勃发,朗朗而阔,一举一动无不透着意气风发,又不失成熟稳重,也兼具着文人骚客的儒雅之气。只看气质,已然文武双全。不只是身份悬殊,特殊的历史原因,于可远自身对这两位也是相当敬重的,这时便走到戚继光面前,微低着头,“将军辛苦了,我来吧。”戚继光微笑着望向于可远,“小声些,胡部堂睡着了。”然后把扇子递给于可远。两人的对话,就像相识已久的好友,并未有任何疏离和陌生。于可远:“胡部堂在外面躺着,不会着凉吗?”“胡部堂性子倔,他要做的事,没谁能拦得住。”戚继光轻叹一声,“我和老俞苦劝良久,要他病情稳定些再来山东,他偏不,谁也拿他没辙。一会醒了,胡部堂是要找你谈谈的,你试着劝劝。”于可远见他一脸担心,心中不禁又是一番动容。戚继光对胡宗宪的感情,何止是下属对上司的担忧,战场拼杀这么多年,恐怕更多的是惺惺相惜和亦师亦父亦友的情怀。“我都记下了。”另一边,俞大猷显然也听见了院里的动静,便对邓氏道:“伯母,您帮我照看一下,小火慢炖就行。”“好好好。”邓氏连忙应下。俞大猷去掉围裙,从厨房轻步走了出来,上下扫视着于可远,手摁在嘴唇上,一副沉思的模样,“真是看不懂,你才十四对吧?肚子里哪来那么多墨水呢?我儿这个年龄,要他读些书,简直像是害他一样。若非如此,我就这一个儿子,也不必将他带到战场上了。”戚继光打趣道:“就你话多,咨皋虽然不爱读书,但书中的道理一个都没落下,真要学出个腐儒的模样,你不是要更郁闷!”俞大猷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对,最看不惯那些空会纸上谈兵的书生了。我家那小兔崽子,还有你,都挺不错。”于可远谦逊地回道:“将军过誉了,不敢和俞大人相比。”俞大猷很不满地拍了拍于可远的肩膀,“客套什么?我们都住你家了,你还在这见外,在战场上打打杀杀都够累的了,下了战场,可别给我搞些花里胡哨的嗷,看不惯!”于可远苦笑一声,连草民这个称呼都不敢喊了,直接道:“那行,我就不客气了。”俞大猷的话显然很多,凑到于可远面前,小声道:“那件通倭案,是不是很焦灼啊?”“嗯。”于可远点头,斟酌着开口,“目前看,应该是出不了什么结果。从长远看,这样拖延下去,左大人那边是乐于见到的,赵大人和俞大人更不会急,唯有谭大人……若他耐心耗尽,向朝廷呈报,捅到内阁和皇上那里,事情大概就有了结果。”戚继光道:“这件事,你分析得很透彻,无论从大局考虑,还是从皇上的个人情感出发,裕王派谭云鹤这个人到山东,都是一步烂棋。他们啊,还是太急了。”一时的缄默。三人都没有说话,蹲在火炉旁熬着药。不知什么时候,胡宗宪醒了,他就躺在木椅上,偏着头安静地望着三人的背影。直到俞占鳌提醒,三人回头,才发现胡宗宪已经醒了。“是不是着凉了?”俞大猷忙走过来,碰了碰胡宗宪的额头,轻声道,“不烫,看来烧是退下了,这药方子还真挺好使的。”“毕竟是李时珍开的。”听到胡宗宪病情好转,戚继光的心情也大好了。“占鳌。”胡宗宪显然也是认识俞占鳌的,喊了他一声,“搬来三个木凳,放到我身边。”俞占鳌应了一声,立刻跑进屋里,寻邓氏要了三个木凳。胡宗宪指着其中两个木凳道:“也忙那么半天了,你俩坐下吧。”是对俞大猷和戚继光说的。俞大猷和戚继光分别坐在胡宗宪的左右侧。胡宗宪笑着望向风尘仆仆的于可远,“刚回家,就被我们堵在院里,离开多日未归,你先去见你母亲,之后再来见我。”于可远深深地望着这位封疆大吏,这时完全发乎内心地跪了下去,磕了个头,“草民于可远,拜见部堂。”“我今天并未穿官服,是以私人的身份来见你,不用行礼,去吧。”于可远这才起身进了屋。刚进屋,邓氏一把扯住于可远的衣袖,激动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儿啊,我的儿啊,你到底做了什么,连浙直总督都到咱家了?莫不是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于可远无奈一笑,将衣袖抽出来,摆正身姿,朝着邓氏跪了下去,“孩儿多日未归,不能全孝道,害阿母担心,请阿母责罚。”这番作为,无论妥不妥当,终归是挑不出错来。他穿越而来,对这个家的归属感并不多,但许是前身的记忆影响,以及这个朝代的礼仪道德束缚,他必须将孝道尽全。更何况,外面就是胡宗宪、戚继光和俞大猷,哪怕是装样子,也得装得像些。邓氏抹着眼泪,将于可远搀了起来,“我儿好好地回来,就比什么都强了。这两天,胡大人来咱家,阿母去县衙买菜,整个县的人都得高看阿母和阿囡,县衙的人还送来好些的东西,尊胡大人的意思,阿母都没有要。儿啊,你能做到这些,阿母已经心满意足,你父亲和可敬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讲到这里,邓氏眼泪止不住地流,几十年的委屈彻底爆发开来,“就连你那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叔叔伯伯,听到这些消息,都跑来家里,说什么要咱娘俩回去祭祖,把你父亲和可敬的牌位送进祖祠,能让你父亲和可敬认祖归宗,阿母这一辈子啊,都没什么奢求的了。”于可远微眯了一下眼睛。于家老宅并不在东阿县,他们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证明是有些能量的,可惜那群人太过势利,家中艰难度日时,他们不曾过问一声,如今却来攀亲戚寻好处,天底下哪会有这样好的事情呢?“阿母,这件事,您先别急着答应。”邓氏默了默,有些不解道,“怎么呢?”“我们被抛弃了这么多年,就算回去,也得于氏全族人来接,热热闹闹地回,不能有半点含糊,才能告慰父亲和哥哥的在天之灵。要是这样回去,还得被人瞧不起。”于可远道。虽然迫不及待,但这么多年都受过来了,也不差在一时半刻,邓氏想了想,满脸欣慰道,“我儿长大了,这事,你来办吧。”于可远也笑了。邓氏又望向院内,“你快去忙正事,别让胡大人久等,阿母也得帮着俞将军看火候呢。”于可远回到了院里。“我们终于见面了。”胡宗宪语调很平缓,但于可远听出了语意中的沧桑。于可远深深地望着胡宗宪,眼神中闪过几许敬佩和仰慕。胡宗宪指着对面的木凳,“坐,坐下谈吧。”于可远坐在木凳上,仍殷切地望着胡宗宪。胡宗宪依然十分平静,“我这次来山东,也不单是见你。王正宪先生给我去了书信,见过你之后,我就得赶往东流书院。”于可远眼神一动。“你一定很好奇,王正宪找我有什么事,告诉你也无妨。戚继光有五个儿子,祚国任登州卫指挥佥事,安国任锦衣卫指挥,昌国任都督府都督同知,都是年少有为,前途光明。四子报国和五字兴国不满六岁,刚好是读书开蒙的时候,我去东流书院,就是为这两个孩子,希望有所成吧。”胡宗宪笑着。戚继光不由望向了胡宗宪,“大人,我都说不必了,他们去哪不是读书,就算考个秀才也没事,将来和咨皋一样,从军就行,有我和老俞照应,难道不能成才?”胡宗宪摇头道,“你不懂。”于可远也接言道,“胡部堂良苦用心,确实很有这个必要。”戚继光皱着眉,问向于可远,“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心思是我没猜到的?”没有胡宗宪应许,于可远可不敢答。胡宗宪望着戚继光,“你还不信,我就说,这孩子的深谋远虑,绝不能以他的年龄推测,现在可是服气?”戚继光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我可不能服气。”“你说吧。”胡宗宪往后一躺,闭上了双眼,“有些事情,我也该给你们交代了。”于可远:“戚将军的两位令郎入东流学院,能否学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了东流书院的身份。这就涉及朝堂的党政了,严党大数官员以理学门生自居,清流官员皆是心学门生。从眼下的局势看,若景王病体不愈,将来入继大统的必定是裕王,严党倒台不可避免。到了那时……”说到这里,于可远不由望向胡宗宪。胡宗宪虽然没有睁眼,却知道于可远在看他,缓缓道,“不必忌讳,有什么说什么。”“到那时,胡部堂恐怕自身难保,会被拖累。但戚将军和俞将军是无辜的,不该受到牵连。胡部堂让戚将军的两位令郎加入东流书院,无非是想着将来事发,清流一脉能够高抬贵手,放过戚将军一家。”戚继光直接跪了下来,双眼通红,“大人,您身体都这样,还是不要为卑职奔波了!”胡宗宪依然十分平静,“莫要做小女子态,你以为我是救你吗?朝务、政务、军务,被官场所误已非一时,我自问不干净,没有严师的鼎力相助,更不会坐到这个位置,将来何种苦果,都是应该。但你,俞大猷,赵云安,你们这些人,都是实心为国的,你们若被牵连,是朝廷的损失,是百姓的损失,千秋万代之后,我身上恐怕也要背上一层残害忠良的骂名。我之后,抗倭仍要有人承继,保家卫国的重任就落在你们肩膀上了。无论为我,为朝廷,还是为你们自己,这些事都没有商量的余地。”戚继光闷在那里不说话。俞大猷抑制不住激动,“部堂,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个程度的!您这些年为朝廷立下的功劳,皇上都在心里记着,属下们也会维护您到底的!”胡宗宪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接着道:“但愿如此吧。”他睁开双眼,望着渐渐晦暗下来的天光,巨大的黑暗不断包裹下来,心中那团火仿佛渐渐熄灭了,“少年激昂,一当快意似水云;晚来困厄,久欲抛身向烟霞。奈何,奈何啊!”于可远不无感慨道:“修自身易,修官身难,身处这个时局,我们都无可奈何。”胡宗宪:“以你的才情智慧,若能站对队伍,将来步入官场,必将平步青云。有句话,希望你能牢记心里。”于可远:“请部堂赐教。”胡宗宪:“从那三首青词来看,心学或理学显然都不适合你,若我猜的没错,你应该更喜欢王禅老祖的纵横理论吧?”王禅老祖,就是教育出了苏秦、张仪、孙膑和庞涓等名垂史册的权谋家的鬼谷子。胡宗宪这样说,就是暗示于可远做事不择手段,全为自己所谋。于可远干脆地回道:“是。”“这没什么不好,用你的话讲,修自身易,修官身难,在官场上,本就没有对错善恶,这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但唯有一条,做官,为自己七分,为朝廷两分,至少也要为天下百姓留一分。你能做到吗?”胡宗宪平静地望着于可远,那双眸子却仿佛在汹涌着潮水。“能。”于可远诚实地回答。在官场,无论你如何谋利谋权谋财谋色,这些目的上,总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仁义道德的表象越多,隐藏起来的私利就越容易谋取。所以,有些时候,为百姓谋福利,为朝廷谋福利,也是在为自己谋福利。胡宗宪的脸展开了,笑道:“这是你我的约定,是君子之约。”“永铭于心,不敢违背。”于可远郑重地回道。“好,我相信你。”胡宗宪大笑两声,然后望向一旁的俞大猷,道:“你家那小顽童之前来信说,于可远托他向你给自己妹妹寻个谋生的差事。你们就当着面,慢谈吧。”俞大猷还没从胡宗宪刚刚的那番坦白中回过神来,听到胡宗宪喊他,怔愣了好一会,仍是一脸沮丧。“讲,我能办到,一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