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脸上并没有显出惊喜,“在这里,不知该称呼一声大人,还是先生?”张居正也没回他,“你似乎猜到了我要来。”“一直在等大人。”“大人……”张居正沉吟了片刻,“这个称呼好。看来你是想和我谈一谈官场上的事,而不是读书。”“无论大人还是先生,您都值得这两个称谓。”张居正轻笑了一声,找个椅子坐下,靠在椅背上,望着于可远的背影怔怔地出神。于可远:“大人在想什么?”张居正回忆着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渡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想我少年时,也曾如你这般意气风发。”“大人年少成才,却也几经磨砺。”于可远始终面向墙壁。“你似乎对我很了解?”张居正好奇问道。“大人少年聪颖过人,很小就成了荆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嘉靖十五年,十二岁便做了补府学生。嘉靖十六年,参加乡试,因被湖广巡抚顾璘阻挠而落榜,并非大人成绩不佳,而是顾大人希望对您多加磨砺,以成大器,成为一时佳话。十六岁通过乡试,二十三岁中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大人的经历,国朝学子,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于可远羡慕地回道。“白驹过隙,岁月如流,自那之后,我却再无什么声音了。”张居正轻叹一声。“大人觉得可惜?”于可远问道。“不然呢。”“我认为恰恰相反。”于可远说道,“最好让天下人知道您无意仕途。”张居正眼神微眯,假装大吃一惊:“为何?”于可远缓缓转过身,望着张居正的眼睛,“嘉靖二十八年,您以《论时政疏》首陈‘血气壅阏’之一病,继指“臃肿痿痹”之五病,阐述了您的朝政主张。但这些并未引起皇上和严阁老的重视。此后,除了例行奏章以外,您再没上过一次奏疏。”张居正的眼神有些变化。“嘉靖二十九年,您因病请假离开北京,回到故乡江陵,休假三年,便览山河风光,在《荆州府题名记》中言: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所见所闻,民生疾苦,已苦不堪言,您恻然心动,责任让您重返官场。但终究毫无作为。这两件事,足以说明大人的心志,也足以佐证朝局之汹涌,又何必不敏讲明呢?”张居正彻底动容了。“是徐师傅对我的殷切教导,内抱不群,外欲混迹,相机而动。我本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却被你一语言中。你对我,似乎颇为关注,可否给我个理由?”于可远点点头,目光中含着真诚,但从里面又透着圆滑。他笑了笑,对张居正道:“您是徐阁老的学生,但凡心向仕途的,哪个会不重视?只是比一般人多用心些罢了。”“你不真诚。”张居正摇摇头,“罢了,你不愿说,我也不多问。我且问你,刚刚会讲时,你说陆公之言,对国朝仍然适用,何解?”听到这,于可远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毕恭毕敬地朝着张居正拜了一礼,“不敏诚谢大人。”“是你的言论触动到我,保你,只是顺手为之。况且,以你的口才,就算让你讲出来,保全自身未必不能做到。”张居正摆摆手道。“官场腐败,科举弊端,自古有之,这些就不必多提。不敏认同陆公之言对国朝适用,是因‘国匮民穷’。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何况藩王‘列爵而不临民,食俸而不治事’,宗禄问题日益严重,积弊之重,重过官场腐败和科举弊端。大人岂会不懂这些?”“连你都能看出这些,天下人却不敢直言。”张居正闭上了眼睛。“非是不敢,而是不妥。”“如何不妥?”“因为,现在内阁是严阁老在当家,而严阁老,是皇上亲自拔擢的。仅这一点,便是不妥。”这句话很有深意,旁人未必能理解透彻。但有徐阶当老师,对朝政极其了解的张居正却明白。这是在说,以嘉靖和严嵩为领导班子的朝局体系,不可能容忍任何变革的发生。提出这个政意,只会死得快。张居正点了下头,“治病问诊,处方开药。连诊都不能问,药方如何开呢?泄气啊。”于可远轻咳了一声,“不诊而病根明,何不先寻一药引,徐徐图之?”“药引?”张居正睁开眼,静静地望着于可远。于可远提高了声调,“莫笑田家老瓦盆。”张居正的眼中有了亮光,望向于可远,自然地读出了这句诗的下半句:“自从盛酒长儿孙。儿孙……是个好药引!”于可远也跟着笑了。“这药引,我是要谢你的。”张居正沉吟了一会,然后道,“俗物未免失了雅正,我就提醒一些与你相关的吧。山东的局势,并不会因为一桩通倭案子有任何变化,你在胡宗宪那里谋划的事情,都被内阁压了下来,皇上或许知情,却没有动作。眼下,严阁老和徐师傅对胡宗宪都不甚满意,虽然还未关注到你,事情继续拖延,或许会注意到你。徐师傅那边,我会为你进言,但严阁老……就得看你在胡宗宪心里的分量。这是上面的事,未必真能影响到你。但有一事,以你的才学,明年的童试应该要参加的。我想,你不希望有我的遭遇,也被什么‘多加磨砺,以成大器’的由头而落榜吧?”于可远一怔,“请大人指点。”“县试有王先生帮衬,足矣,到时我也会去信。府试的话,谭云鹤应该能撑到那个时候,我会去信给他,不要为难于你。但院试不同,主考官就是左宝才,你得罪了他,他一定会为难你,就算王先生出面,也未必有用。这一关,必须胡宗宪出面作保。倭寇不平,胡宗宪就没有时间,如何能劳动那位的大驾,我一时也没有主意,你得自己想办法了。”于可远:“无论能不能请动,我都得尽力一试。”“虽然同朝为官,但这件事上,我无法帮你在胡宗宪面前发言。”张居正又道。这当然能理解。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胡宗宪是严嵩的学生,而严嵩和徐阶又是政敌,就算彼此再怎么敬佩,说话也不方便。“你想想吧。”张居正待了一会,就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于可远一个人,他依然面靠着墙壁,思索张居正刚刚所讲的那些话。其实,一开始,于可远便想到过这个问题,以为在童试时,胡宗宪、王正宪都会出面,考试就不会出现问题。但他显然忽略了倭患的严重性,那时候胡宗宪未必能脱身。“倭寇……难道要运用现代的思维,帮助胡宗宪提前平定倭患?”于可远不由陷入了迟疑。他是历史学博士后,对中国五千年历史的兵器、船只等的转变还是极了解的,太现代的肯定不懂,但清朝的一些火器和船只构造,与明朝时期有哪些差异,他还是清楚的。提出一个大方向和思路,剩下的,戚继光和俞大猷手下能人无数,自然可以办妥。其实,以他掌握的知识,可以轻易改变这个朝代的一些事。但这样做,必定会更改历史轨迹,就像蝴蝶效应,煽动在某些人或大事上,就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原本熟知的历史轨迹变了,等于毁掉自己最大的优势。所以,于可远才这样纠结,不愿走这样的捷径。“还剩三个多月的时间,再琢磨琢磨吧,或许有别的办法。”于可远自语道。……与此同时。一直跟在于可远身边的俞占鳌那壮硕的脑袋瓜从门口探了进来。“上午会讲,我刚去信给大人(指俞咨皋),担心你言论有失,被人指出错误。”俞占鳌丧着脸,小声嘟囔道:“信怕是都没出县城呢,张居正又来找你,看来我只能再去一封信了。”都是打工人,苦呐!于可远笑笑,“去信就是。”俞占鳌歪着头,“有要托我向大人传达的吗?他……没有为难你?”“怎么会,俞大哥,你就如实回禀,刚刚我和张大人的话,您不是都听到了吗?”“咳,我,我可没心思偷听,就是路过,刚好路过而已……”这样一个粗犷汉子,撒没撒谎,不用眼看,光听语气就能辨别。于可远也不拆穿,笑着回道:“我信俞大哥的。”俞占鳌红着脸逃开了。下午这场会讲,也是草率收场。汤显祖被批得一无是处,自然无颜继续参与,就抱病在室,躲了个彻底。于可远又被罚面壁,两个会讲的当事人都不在场,余下的学子虽然也上台论讲,到底没论出个名堂,朱彦和徐元心不在焉地评讲了一番,便宣布此次会讲结束了。本以为,会是一次昼夜不停的会讲,谁也无法想到,竟然这番收场。徐元的目的算是达成,毕竟私塾扬名了,但这名气,却是实实在在地踩着东流书院扬出去的,所以,朱彦离开时,脸色也并不好看,甚至婉拒了徐元的送行。其实,更让朱彦不悦的是会讲内容。王正宪年龄已高,东流书院面临换届,他是除了王正宪以外,学问做得最好的几个先生之一,奈何因为家世,总有些人挑毛拣刺,才苦心积虑地安排了这么一场,希望借驳斥先祖来证明自己忠于心学。但从结果来看,他并未如愿。这也为后来于可远进入东流书院,被朱彦百般刁难埋下了伏笔。……几日无事。临近十一月,高邦媛发起高烧,请了假。于可远也向徐元请了假,带着俞占鳌一起,按着从暖英那里打探到的住址去了,天还没亮就去了。这是一间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的住宅,只有一进,院门并没关,于可远和俞占鳌直接走了进来。月光透过窗棂,清冷的斑驳的光洒在地上,上面还蒙着一层霜。天愈发寒冷,于可远裹紧棉衣,快步踏上台阶。没拉开帘子呢,就听见高邦媛轻声呻吟,许是烧得厉害。于可远仔细想想,有什么对退烧是有帮助的,一会去药房买一些——说起来,于可远觉得高邦媛实在是有些倒霉,她并不住在私塾,是通勤的,某一天夜里被冷醒了,才发现窗户竟然没关。大概是暖英忘记,又或者……是哪位张氏仆人疏忽的?说起来,自己并未见过张氏,毕竟要避嫌,所以于可远也从未进过这间院子,若非高邦媛生病,他可能永远不会来。于可远决定探一探这个张氏。毕竟从高府出来的,就算高礼说信得过,于可远心里也存着几分怀疑。哪料,于可远刚踏上台阶,门帘便被掀开,一个围着围裙、满身烟火气的老女人就冲了出来,“哪里来的臭男人,不知道这是女子闺房吗?就敢硬闯!”俞占鳌看不惯了,立刻驳斥道:“什么叫硬闯?我们刚要叫人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抱着别的坏心思!快走快走!”这时,暖英出来了,看到是于可远,便对张氏道:“是于公子,咱家小姐的未婚夫,让他进来吧。”张氏脸一黑,语气更冲了,“于公子?未婚夫?那更不行了!还没成亲的,就要进未婚妻的闺房,要是被外人知道,小姐的脊梁骨不得被人戳破!”暖英小手一摊,无奈地笑笑,她也没辙了。小姐昏睡着,就属张氏辈分最大,她说话明显不好使了。“无妨,我们只是想着,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怕有些事情办不妥,才过来帮忙。既然有您照顾着,我们也就放心了。”于可远先是向张氏解释了一番,然后对暖英道:“找大夫看过了吗?”“看了,也开了药方,但吃过好几剂,都不见好。”于可远眼睛微眯,不由朝张氏看了一眼,张氏却立刻低下了头。于可远朝着暖英招招手,然后将她拉到台阶下,小声道:“这几日,你不要忙别的,去找大夫重新开药方,药一定要自己熬,全程都不能离手,日夜守在你家小姐身边,一应的吃食都由你经手,听懂了吗?”暖英不解地问,“为啥?”“照做就是。”于可远声音有些严肃,“这关系到你家小姐的安危。”“是。”暖英也察觉到了一丝端倪,立刻应答。于可远又对一旁的俞占鳌道:“俞大哥,得麻烦你一件事,回私塾,把李衮叫来。听他讲,他母亲、外祖母和外祖父都是大夫,在东阿一代颇有名气,请他将母亲接来,给高邦媛诊脉。”然后又向暖英吩咐了一句,“留些之前的药渣,别让旁人知道。”暖英正想回头看张氏,却被于可远一把拉住,“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能做到不?”暖英哪里还不清楚于可远在怀疑什么,神色很惊慌,却仍是努力地平稳情绪,道:“好。”两人都去办事,于可远就坐在院外的石阶上等着。与此同时。高邦媛猛咳了两声,缓缓睁开双眼,许是病得太重,连呼吸都很急促。她勉强笑了笑,听出外面于可远的声音,便沉吟着:“这家伙平日心思深沉,不假于色,其实还是知道疼人的。有他帮忙,身边这根刺许是能拔掉了。大娘啊大娘,您这手,伸得愈发远了。”门帘被拉开,张氏和暖英小心翼翼地进了屋。高邦媛重新阖上双眼,又开始轻轻呻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