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英走过来,在她头上一摸:“哎呀,这么烫!”这样大呼小叫,刚沉睡过去的高邦媛又醒了。她苦笑,望着站在床边的张氏,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我,我去找于公子,让他请人给你瞧瞧吧?”“不用……”高邦媛眼皮沉得厉害,强打起精神道:“给我弄碗姜汤喝,外面冷,给两位于(俞)公子也送一碗,我躺着养会儿就行。”暖英答应了一声出去,没过多会就弄了一碗姜汤来。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若非这小院灶间一直在举火烧煮,姜汤也没这么容易得来。高邦媛把满满一大碗热汤喝下,蒙被盖头睡了一觉,到晌午发汗不见轻,周身倒越发沉了,烧得更加厉害。暖英急得满屋乱转,只能跑去找于可远讨主意。于可远思忖着,李衮和他娘应该快来了,但这样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就吩咐暖英继续看顾好高邦媛,自己去药房抓了几副丸药。倒没要多少银子,这些还是于可远在私塾没事时,誊写的一些对联,托俞占鳌拿到街上卖,换来的日用钱。于可远将几粒丸药交付给暖英,暖英找了热水给高邦媛送服下去。张氏在一旁小声嘀咕,“什么人送的药都敢用,小姐要是出了问题,你就等着被老爷罚吧!”暖英也不是善茬,立刻回怼道:“要不是有人夜里开窗,让小姐受寒,也不会有这样多的事,我已托人给老爷去信了!”张氏沉着脸,站在那里,眼神滴溜溜乱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高邦媛服了丸药又睡下了,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一时冷一时热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忽然听见张氏的喊骂声,然后有人轻声唤她。高邦媛心里明白,但身子太沉,挣扎不起来。那人伸手推她。“邦媛,醒醒。”“你……于公子?”高邦媛用力眨了眨眼,没看错,就是他。“你……怎么进来了?”高邦媛的嗓子哑得不像话,连整句话都说不出。于可远看了一眼门外,张氏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外面地上,凉风如利剑一样穿透她的全身,谩骂和诅咒声就没停下来,然后低下头飞快地说:“李衮请了他母亲给你看病,他外祖父家在当地颇有些威望,认识几个早年间在宫里当过差的嬷嬷。”他把摆在案旁的药渣递过来,又说:“药里是没毒的,偏少了几味最重要的,伯母已经替你重新开了药方,半月内,保准你能回私塾读书。”高邦媛松了一口气。“你这病原也不会如此重,偏有个黑心的老妇想把你身子弄坏,暖英也是,什么都不懂,跟着忙前忙后,却忙不到正路子,门帘一个时辰得掀开六七回,灌进了风,你这病就越发不好了。”于可远站在床前,像个复读机一样。高邦媛眨眨眼,笑了。于可远知道高邦媛说话费劲,这会也精神了些,睡不着,就陪着她聊天。“张氏毕竟是你母亲身边的老人,怎样处置,是送官府,送回邹平高府,还是怎样,你拿个主意吧。”高邦媛看着于可远说话。她知道于可远一定有最稳妥的处理方式。于可远的眼睛,那双有些冷漠的眼睛,似乎在默默注视着身周发生的一切。不过,他到底没有为自己安排什么。是不想将来被自己埋怨?这种事情,都要和自己算计吗?她没有问出心底的疑惑。这次病倒,只让高邦媛明白了一些事。她不够强硬,也不够狠辣。明明知道张氏有问题,却一直留在身边,想等她犯错再处置。结果就变成这样。若非于可远帮忙,恐怕自己就要彻底留在东阿了。虽然,她来东阿就是为了于可远。沉默了一会,高邦媛盯着于可远的眼睛,“不要送官府,也别送回邹平,帮我去信给父亲,叫他将张氏的儿女关进西苑,取来她儿女的贴身之物。这笔账,我要和东苑那边慢慢算。”于可远不由一怔,接着点点头,笑着道:“好。”“就让张氏在门外过夜吧,给她扔张床褥,别冻死就好。”高邦媛语气越发冷了,心也有点发凉。这话是对暖英讲的。暖英浑身都在发抖,“我,我知道了,小姐。”高邦媛又盯着暖英,“背叛我,就是这样的下场。暖英,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我知道你的为人,不用害怕。”一切看上去像往常一样。但连暖英都明白,这个小姐,真的不同了。高邦媛安静地养病。等她完全康复,已经入了冬,进了腊月。消失了好些天的俞占鳌在这个刮着大风的早上进了私塾。于可远几乎以为这个家伙是因为年关近了,要回家过年,所以销声匿迹了。再看到他时愣了一下,然后才拱手拜礼:“俞大哥。”“咦,伙食不错啊,小脸都有肉了,个子好像也长高了些。”“是吗?”于可远摸摸脸,“还好吧,就几天没见而已……”李衮在旁边偷笑,“那肯定的,每天都有人给送暖心甜点,不胖才怪呢。”隔着老远,高邦媛听见这话,顿时红了脸。暖英附在她耳畔,小声道:“小姐,您觉没觉得,自己最近爱笑了?”高邦媛看着于可远,恰巧于可远这时也扭过头来看她,两人忽然笑了。高邦媛迎面走来,微微颔首:“俞公子回来了。”俞占鳌笑着地一揖手:“高小姐大好了?”“大好了,当时生病多亏俞公子和张公子帮忙,张公子已经谢过,一直没见到俞公子,就惦记着。”“谢他做什么,都是老朋友了,大家互相帮衬本就应该,况且,高小姐做的甜点那样好吃,以后送于可远的时候,分给我们一些就是了。”李衮在一边眨着眼道。似乎看出高邦媛羞赧的样子,于可远连忙打圆场,“别听他们胡说。应该是俞大人那边有急事,将俞大哥召了回去,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留下消息吧。”俞占鳌微微笑,难得看到于可远有那样温和的表情,“是啊,没看我这一脸的风霜。”“啊!”李衮两手啪一声,然后捂着俞占鳌的脸,“变丑了!变老了!”他那副样子,让于可远忽然想到一幅名为《呐喊》的名画,用力掐自己手心忍住笑。暖英也给逗得前仰后合,高邦媛掩着嘴尽量不笑出声。天空忽然就下起了雪,五人一同迈进教室,这时还没上课,所以像暖英和俞占鳌这样类似于随侍的人,也是能进来的。“大人有件要紧的事同你吩咐。”在一个人少的角落,众人围成个小圈子,说着悄悄话。俞占鳌刚开了话头,李衮就问道:“要我回避吗?”俞占鳌摇摇头,“虽然要紧,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们跟着听罢。”于可远问道:“什么事?”俞占鳌道:“俺答部大举进犯大同,屯兵许久,搅得北边没有安宁过。前几日,鞑靼部俺答汗率军**北京郊野,烧杀抢掠数日而归。天子脚下,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朝野震惊,皇上龙颜大怒。俺答已经率军撤退,以裕王为首,徐阶、高拱连携上奏,要皇上彻查此事,追究责任。你们猜结果怎么着?”李衮道:“还能怎么着,不了了之呗,严嵩一手遮天,他手底下的人,谁能问责得了?”俞占鳌望向于可远:“你也这样看?”于可远摇摇头。他当然清楚这场战斗的经过乃至结果,俞占鳌会这样问,大抵是俞咨皋对自己的考验,领会其意,也就明白该如何作答了。未致仕前,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这场堪称耻辱的战争已经结束,徐阶和高拱执意要彻查,严党若没有反对,就说明皇上也认为这是奇耻大辱。既然如此,就必须要有一个替罪羊。严嵩关系到朝局的稳定,仇鸾要节制各路兵马,这两人都不能动,最后遭殃的,一定是兵部尚书丁汝夔了。若我猜的没错,丁汝夔应该要被处斩了吧?”毕竟,这场战争在整个明朝,都是仅次于土木堡之变的。俞占鳌不由对于可远竖起了大拇指,“神!太神了!这可是第一手情报,民间根本没有流传开,你从蛛丝马迹间就能推断出来,我是服气的!”顿了片刻,俞占鳌继续道:“因为百姓都将罪责归在丁汝夔身上,严嵩更是将罪名推到丁汝夔身上,皇上便以御寇无策、守备不严将汝夔斩立决了。听说,临刑的时候,丁汝夔还大呼‘严嵩误我’!甚至吐出一个惊人的隐秘!”“什么隐秘?”李衮好奇地问道。“这个,你能不能猜到?”俞占鳌又问向于可远。于可远虽然清楚,但若是这个也能讲出来,就太不正常,便打趣道:“我莫非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也对……丁汝夔在刑场大呼,开战前,他曾向严嵩请教如何战守,按照严嵩的意思,塞上打仗,败了可以掩饰,京郊打仗,败了不可掩饰,俺答不过是掠夺一些粮食,饱了自然就离开。所以丁汝夔才戒告诸将切勿轻举妄动,坚壁不战,不发一矢!这个事情一传出来,翰林院那边参严嵩的折子堆积如山,但进了司礼监,却没有半点风浪。”于可远轻笑一声,“意料中事。”“实在让人寒心呐!”李衮重重地叹口气。于可远接着道,“其实,皇上未必就没有看那些奏本,但也未必会全信奏本,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参奏的,又有多少人是因党争落井下石的,背后谁在推动,谋算着什么,皇上都看得清楚。东南倭寇一日不除,胡部堂便要战一日,严党就依旧如日中天。官场无善恶,朝局无是非,有些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俞占鳌对于可远的分析显然是赞同了,点点头,接着说道:“其实,皇上也并非什么都没做。听闻,内廷司礼监前几日往山东派了位大太监,虽然是以监理盐田赋税而来,但到了济南府,第一件事就是找左宝才看了通倭案件的卷宗。”于可远脸色忽然就沉了下来。“怎么了?”高邦媛注意到异常,小声询问。“看来,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于可远感慨了一声,然后望向俞占鳌,“这才是大人想要叮嘱我的事情吧?”俞占鳌瞪大双眼,那神色好像在说:这你都能猜到?“大人一定是劝我,明年二月的县试不要参加了,再等一年?”“是。”“我就知道会这样。”俞占鳌有些踌躇,“那你怎么想的?”“已经准备这么久,明年的童试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于可远斩钉截铁道。“……”这句话,直接把所有人干沉默了。准备了几个月的时间,竟然好意思说成“已经准备这么久”,有多少学子准备好几十年,依旧卡在县试的第一关。“但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了。”俞占鳌语重心长地道:“县试和府试都没问题,但唯独院试,现在司礼监派了大太监过来,皇上的心思没谁能猜得透,但唯有一点是明确的,既然在丁汝夔这件事上不能问责严嵩,山东的通倭大案显然就成了新的缺口。严党误国误民,从大局考虑,虽然还不能动他们,但就着通倭的案子,却可以向胡部堂施压,尽快将东南沿海的倭寇铲除。其次,也是给严党一个警告。这个时候,恐怕严嵩已经将左宝才他们当成弃子,要把所有罪名推出去了。为保命,那群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你是案子的重要人证,这时候参加童试,你觉得,左宝才会让你顺心吗?威逼利诱,总有一条等着你呢!”于可远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他紧紧盯着俞占鳌,“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有封重要的信件,请你立刻送到胡部堂、戚将军和俞将军那里。胡部堂现在在浙江,此去路途遥远,或许能在县试开始之前得到胡部堂的回信。”“什么信?”俞占鳌问。“还没有头绪。”于可远从座位站了起来,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清朝的各种火器和战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听到和通倭案子有关,李衮也着急了起来。于可远望着他,“不要犯错,尤其是近几个月,告诉你家人,闭守门庭,一定不要被任何人抓住错处,就是最大的帮忙了。”李衮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连忙应道:“明白,我这就回家。”于可远在地上踱了几步,沉吟道:“刻不容缓啊,这几日得请假了。”然后转身望向高邦媛,“我记得你画艺不错。”“算不上好。”“能描绘一些器物吗?大致形状就行,帮我画张草图。”于可远问。“可以。”俞占鳌眼睛都亮了,他忽然想到当初于可远给俞大猷的那张行袍草图。莫非,他又设计出新的衣服草图,想呈给胡部堂,让胡部堂出马,借助胡部堂的影响力来压制左宝才?可是,得什么样的衣服草图,才能说动胡部堂,千里迢迢从浙江赶到山东,只是为了于可远的院试?这会不会有些异想天开呢?俞占鳌本想说点什么,但看到于可远极认真的模样,又忍耐住了。这样一个天资聪颖的家伙,受到一些挫折,磨练磨练,应该也是好事吧?但他根本没有想到,于可远要画的草图,根本就不与衣服相关,而是能够决定东南沿海倭寇战乱的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