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京发生巨大的政局变动之时,东南抗倭的战局处于僵持之中,山东东阿县的一间私塾,一对尚未合婚的少男少女,正伏在案前,描绘着即将激起朝野剧变的一张草图。于可远站在案前。此时,他尚未说出心中设想,而是望着伏在案上的高邦媛。明清时期,纸的产地、质量和产量都超过前代,作画所用的纸虽然品种繁多,加工方式不一,却不外乎两宗。一个是江西的宣德纸,由宦官监造,供内府御用,寻常百姓自然无法使用。另一个便是浙江、福建和江西的纸坊出产的上好楮皮纸。案上摆放的这张五色大帘楮皮纸,足花了于可远二两银子,是他半月来帮人誊写对联所赚的。这种纸用皂角染纸,作画效果如生纸,又利着色,有六尺六寸,适合作大画,尤其是草图。将楮皮纸铺开,高邦媛问道:“你想画什么,这张够用吗?”于可远并未回答她的问题,“等过了腊八,私塾放假,你该回邹平了?”“嗯。”高邦媛点头,“张氏还被绑在柴房,她的子女已经被我父亲看押,这个事情总要处理,我想回家一趟,请族老出面。”“可有把握?”“想靠这件事扳倒大娘,是不现实的。但运作得好,应该能从东苑扒下一层皮,就算只有些皮毛,也能使我和父亲过得更舒坦。况且,经过这个事,也能敲打敲打东苑,给她一个警告,别想些歪门邪道。”高邦媛笑着道。“也好,若有事情,叫暖英送信给我。”“现在有心思琢磨草图了?”“我再想想。”于可远走到案前,与高邦媛保持必要的距离。这里虽然是私塾,但男女同处一室就是忌讳,所以,于可远特意请来司徒先生在旁,也算是给二人作证。因为草图关系甚深,于可远并未让司徒先生旁观,好茶好水款待着。他现在纠结着,到底该搬出火器还是战船。若是火器,清朝是没指望的,虽然清朝统治者认为火器是“利器”,但作为少数民族的满族统治者,始终对汉人拥有火器怀有恐惧心理。多重因素制约下,清朝火器在两百余年间难有求新、改进和发展,这也是长期墨守陈规,最后造成清末落后挨打惨痛局面的原因之一。既然清朝的火器不行,若仍要选火器,就只能往前推,找民国时的火器。但民国科技发展迅速,以明朝现在的水平,能不能复刻出来是两说,复刻出来,对整个大明的发展轨迹影响,也将是天翻地覆的。“战船吧。”于可远终于开口了。高邦媛愕然,怔了好半晌才道:“你……你要画战船草图?”“水战之最要者,莫如船。胡部堂远在浙江,抵抗倭寇,战船便是主力。我构想的这种战船,名为鸟船,长一十二丈三尺,宽两丈五尺,船首形似鸟嘴,有三桅五帆,主帆三面,采用木制鸵,……,与永乐年间郑和船队的鸟船造型不同,这种船,船壁高而坚,对比倭寇臃肿巨大的战船,灵活性更好,速度更快,可在海中进行合围、逼困等作战计划,进可攻,退可守,配合戚将军和俞将军现有的水师战船,应该能在浙江打出一场胜仗。”洋洋洒洒地将鸟船的大概形制讲了一遍,接着,于可远便给高邦媛讲解草图的要点,比如制船材料,长度和机关等。高邦媛一边听,一边作画,心里还一边犯嘀咕。虽然说,古代文人在各个领域都有所涉猎,但于可远毕竟只有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不提,连朝局政事也分析得头头是道,对理学心学的分析更是一针见血。这些都足够离谱了,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于可远竟然还懂军事,懂制造战船?!是哪位仙人临凡了吧?一张草图,修修改改,填写备注,用了三日才完成。但即便如此,鸟船的制作要点,也仅标注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三分之一,于可远当然不会写上去,他要等胡宗宪亲自来求。……俞占鳌带着草图,远赴浙江了。临近腊八,私塾里放了假,高邦媛便带着暖英,又将张氏押进囚车,赶回了邹平。于可远重新回到家,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一切似乎还是前身记忆中的样子,可是,好像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于可远仔细打量了一番。门帘和窗纸都换过了,院子收拾得极干净,房檐挂着浓丽的深红色大灯笼,喜庆却不刺眼。要过年了,辞旧迎新,家里应该是彻底打扫过了。邓氏正在里外忙乎。不知什么时候,阿囡已经从山东织染局回来了,她们也会放假。直到这时,于可远才真正发现改变的原因。并不是房间新了,而是人新了。邓氏的笑声,阿囡的笑声,再没有惊恐,也没有担心,仿佛从长江黄河奔涌而来的活水,浇灌在这间贫瘠而又朴素的小院,暖了母女的心。寻常百姓家过年很热闹,要提前很多天准备。腊月二十三小年,扫房掸尘,连梁上和砖缝都彻底打扫干净,据说,要把一年的陈秽疫丁都扫出去。前两日,于可远还帮着忙些家务。但之后,怎么说邓氏都不肯了,甚至把于可远关进屋子,只准吃饭梳洗时出来,旁的时间,务必要读书写字,为二月的县试做准备。许是看到于可远确在变好,邓氏的语气不再唯诺,真正有了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于可远心里暖暖的,拗不过邓氏,只好继续温习功课。之后又要贴红窗贴,门贴,这就能用上于可远了,毕竟,写字他在行。阿囡在山东织染局也学了不少本事,一双手灵巧得不行,弄出好些剪纸花样儿,春燕穿柳,凤戏牡丹,狮子绣球,五蝠捧寿……都贴在了窗户纸上。无论读书还是忙家务,他到底有些心不在焉。高邦媛能够处理妥当吧?俞占鳌将草图送到哪里了,胡部堂看到之后,是否会立刻动身,来东阿寻自己?正发愣呢,邓氏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在屋里呢?”“阿母。”于可远应了一声。邓氏轻轻一推门,屋子很暗,帘子垂着,窗子也关着,看着从早上就没开窗子。邓氏坐在炕沿,琢磨了一阵,道:“这几日,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考试没把握?”“没有,阿母,儿子不是担心考试的事情。”邓氏又问:“是在担心高小姐?她临回邹平,来过咱家一趟,还送了颇多礼,阿母拒绝过,奈何这孩子心地太实,非要留下。”“她也是真心惦记着您老,收就收下吧。过完年,儿子十五岁了,考中秀才,也该到邹平订盟,确定合婚的日子。到那时,多备些礼物就是了。”于可远道。“说到这个,前几日,你大伯家又来人了,要接我们回去过年。按照你的意思,我拒绝了,你大伯又说,订盟时,他们也该到场,给你添一份订盟礼。阿母没有同意,但也没拒绝,你什么想法?”邓氏道。“该我们得的,一分都不能少。不该我们得的,奈何他们霸占了我们的东西那么久,也得争一争。阿母,若是大伯家再派人来,您就答应这件事。只是订盟礼出什么,先不要议定,等我过了童试的。”“好。”一时的静默。邓氏望着仍在出神的于可远,不由轻叹一声,“阿母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老话说得好,湖里游着大鲤鱼,不如桌上小鲫鱼。你啊,走太快了,有些时候也停下来望望脚下,山是一步一步登上来的,山上的景色未必就比山下好。阿母不求你为官做宰,只要你和阿囡平安喜乐,就什么都够了。”于可远:“阿母……”邓氏站起身,打开了窗户,自言自语道:“透透气吧。”然后便走了出去。这一番话,着实触动了于可远。自他穿越而来,一步一个坎,步步争前,从不敢有丝毫懈怠,也不敢有丝毫享乐。仿佛事情都是一件接着一件地赶着,一件疏忽,所有事情都白做了。他很累,不止是身体的疲惫。他从未停下来看看周围,所以,他一直都没察觉到,原来身边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家人,爱人,朋友,知己……“胡宗宪不来,无非是再等一年,等山东大案彻底结束,左宝才那伙人下台,就没人为难我了。晚一年,也无非是将合婚日子延后一年,严党还没倒台,还有机会。”这样一想,于可远那颗紧绷着的心弦突然松弛了。他轻轻一笑,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了,然后掀开门帘,对外面忙碌的邓氏喊道:“阿母,我来帮您!”“好。”邓氏满脸欣慰地应了一声。……年关一过,元宵也转瞬即逝。进了正月的下半旬,于可远便回到私塾,距离县试只剩下一个半月,有很多事情要忙。这时,高邦媛也赶回来了。听她讲,张氏处理得极妥当,在全族族老面前,东苑丢了很大的脸面,也给高邦媛争回一些无关痛痒的生意。因为高家无男嗣,女子就要顶到台面前,有了这个由头,她来东阿读书便不必藏着掖着,也因此,回来的阵仗很大,有十多位侍女和随从。于可远也为她高兴。大家都在温习功课,为即将到来的县试做准备,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迈入了二月,县试的时间也由县衙正式公布了,定在二月初八和初十。县试是童试的第一场,也是学子们人生的第一道关卡。谁都会紧张,于可远也不例外。考前的这段时间,所有考生要先向县衙的礼房报名取得浮票,具备这一科的应考资格。这些,徐元早就安排妥当,无需学子们费心。但就是这一项,出了些问题。礼房报名时,除了填写姓名、籍贯、体格容貌等特征,祖上三代也要注明存殁情况以及违法记录。若你是娼优之后,就不能参加科举。按惯例,主考官挂名是知县,但具体工作由儒学署教官及监视完成。但这次,具体工作却被知县全权包办,拒绝给于可远发放浮票。理由有二。其一,于可远是邹平县籍贯,理应去邹平应考。其二,于可远被人状告有违法记录,按例无资格参加科考。距离县试开始还有四日,考生若对此有何异议,可以前往县衙申辩。二月初二,这天刚好是龙抬头,于可远、李衮和林清修三人,在徐元、司徒先生和韩先生的带领下,一同进了县衙。与此同时——一行精锐的骑兵正从浙江加鞭赶来。一封张居正亲自署名的密信,正以六百里加急,从裕王府向济南府发出。王正宪先生受赵云安所请,也从东流书院赶往东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