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越来越多的学子从考棚走出。喜怒哀乐悲恐惊,人生百态皆在这一处了。李衮是保持着清醒,却被两个衙役搀出来的,他目光呆滞,面如土色,连背脊都蜷缩着。“阿母,我考砸了……”李衮母亲轻叹一声,“无碍,无碍的。你还年轻,今科不行,赶下一科。”“我……我明明知道这句话出自《论语》,也想到怎么写了,但动笔之后,好几次写错,卷纸被用光,最后交上的试卷……”李衮终于哭出了声,“我有六处涂抹的!”无论县考还是乡试,允许考生有涂改,但一般不超过两次,且只要有涂改,就是减分项。李衮的试卷有六处涂改,就算写出天人之作,也只能抱憾落榜了。这种滋味,于可远虽然没品尝过,还是尽量尝试着感同身受一番,然后走过来劝慰道:“李衮,科考不行,还有更广阔的路等着你。我相信,到了那边,你会如鱼得水的。”李衮一怔,连忙望向于可远身后的俞占鳌,“这就要走?”李衮母亲也有些惊慌,“现在走,是不是太匆忙了……总要等出榜啊!”俞占鳌轻叹一声,“时间不等人,伯母,现在局势紧迫,李衮若是还留在这里,就算将军出面,也保不住了。”李衮母亲转过头,擦了擦眼泪,“好,好,这就走吧,走了,阿母这颗心也就安定了,只是你妹妹和弟弟们,怕是要和阿母受很多苦累了。”“阿母……”李衮满眼都是不舍,还没从科考失利的痛苦中走出来,立刻便被即将骨肉分离的悲怆击中,他整个人都有些茫然。理智告诉自己,唯有从军挣出一条出路,才有可能在将来把家人从流放之地带回来。但感情显然占据上风,家人即将蒙受苦难,他却要远赴他乡。“走吧。这一生,都要做个好人,别学你父亲。”李衮母亲满脸都是笑,但那笑容太辛酸,看得人直流眼泪。她一生行医救人,到头来却救不得自己,这未免可悲,但她也清楚,李孝先这些年贪污了多少钱财,她是不干净的,遭受这样的苦果,怨不得别人。几个弟弟妹妹,这时也很听话,乖乖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并不吵闹。在众人的劝说下,李衮还是用理智压制了感性,直接朝着母亲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声声响,叩击在石板上,更叩击在母亲的心间。“孩儿不孝,惟愿阿母珍重!一路保全,等儿归来!”“好。”李衮母亲受了李衮的全礼,泪水如决堤流淌下来,母子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一别,或许便是生离死别。俞占鳌将李衮搀扶起来。一队俞家亲兵从远处走了过来,俞白也在其列,雷厉风行地走到李衮身前,“你就是李衮?”“是。”李衮擦了擦眼泪,回了一声。“尊戚将军和俞将军的军令,你被征了,和我们走吧。”说完,俞白也不管什么难分难舍的情景,直接朝着身旁挥手,亲兵们便将李衮抬起,往远走了。望着李衮远去的背影,数月的相处,怎会没有任何感情?他大声喊道:“李衮!”李衮回头。俞白也停住了,给那群亲兵一个眼神,亲兵们抬着李衮也停住了。于可远远远地朝李衮拱手,深吸一口气,“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我等你!”李衮颇为动容,虽然被人抬着,还是勉强地回了一礼。于可远以白居易送刘禹锡的《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立约,期未来重逢共饮,李衮虽然没有于可远这样的才气,却十分重情,立刻以刘禹锡送白居易的《叹水别白二十二》回约:“君游金谷堤上,我在石渠署里。两心相忆似流波,潺湲日夜无穷已。来日相见,不醉不归!”话落,李衮毅然决然地转过头,踏上了他这一生波澜壮阔的从军之旅。……送别了李衮,于可远又为林清修践行。林清修此去浙江,路途遥远,但好在他是秀才出身,又有戚继光和俞大猷离开前的安排,孔愈便安排了一队士兵送行。自然又是一番难舍难分。两人走后,赵云安派来的亲兵队,还有俞白,都来到了于可远的身边,远行的马车和骑兵队也赶来了。王正宪从考棚走出,远远站着,朝于可远递来复杂难明的眼神。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眼神之中有欣赏,有期待,有欣慰,也有担心。于可远朝着王正宪的方向深深一拜,“先生珍重!”“我在东流书院等你回来。”说完这话,王正宪便重新回到了考棚。“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赶路了。”俞白冷声道。于可远点头,朝着邓氏和阿囡望了一眼,“阿母,阿囡,那边的事情办完,我立刻就会回来。您这几日把家里拾掇一下,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到邹平。”高邦媛也吩咐向一旁的暖英,“这几日我不在东阿,伯母有什么事情,你要用心帮忙。”“啊?”暖英一脸惊讶,“小姐,您要去哪?”高邦媛朝于可远望了一眼,“咱们家在济南府有些生意,大娘分了些给我,刚好搭俞大人的马车,我准备去看看。”“啊……”暖英故意拉长了调子,似笑非笑道,“懂,我都懂!小姐放心就是!”高邦媛脸立刻就红了。俞白一双眼睛不断在高邦媛和于可远身上扫,把于可远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咳咳,大人,若没别的吩咐,我们这就出发吧。”俞白依旧是冷冷的,点头道:“嗯,要准备两辆马车吗?”“不用……”“要!”于可远和高邦媛异口同声道。俞白终于笑了,“这个时候不好找马车,你俩将就一下吧。”于可远悄悄递给俞白一个感谢的眼神,“也是,邦媛,咱俩就将就一下?”高邦媛嘴角抽了抽,“行。”……在骑兵的护送下,一艘驶往济南府的马车,从东阿县开动了。“你是怎样破题的?”坐在于可远对面,高邦媛有些好奇,问道。于可远:“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唔,开篇就言明心学主旨,立意巧妙,你是早想好要投其所好了?接下来呢?”于可远便将所作的八股文通篇默背了下来。高邦媛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怪不得你会这样自信,这篇八股文,并不比当初你在私塾所作的稍差,同样堪称表率了。过几日县试放榜,你恐怕又要出名。”“无奈啊,我也知道韬光养晦的道理,但现在,裕王,王老爷子还有胡部堂都为我作保,这次县考,不单单是为我自己,他们的面子也要维系,无论如何,这个第一我都要争。”顿了一会,于可远问道:“济南府的生意,你一个人,会不会太勉强?”“你知道我去济南府是为了什么。”高邦媛嗔怒了一声。“咳咳,这我当然是明白的。但你家的生意同样重要,好不容易拿捏住东苑的把柄,生意还是早些握在自己手里好些,一来太迟,难免东苑在这些生意上做手脚,二来,这次我到济南府作证,是携势而来,若有为难,你可搬出我的名头。”高邦媛沉吟了一会,“若有需要,我不会与你客气的。”马队就这样跑着,于可远和高邦媛也好长一段路程一任颠簸神在身外,一个想着前程,一个想着婚事,相顾无言,忽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鼓进来的冷风也没了。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处驿站到了。“能歇歇了。”于可远笑道。但前驾的四个骑兵刚走进驿站大门,便都停在了那里。这是个县驿,并不大,里面已经散落了二十余匹马,一些官兵正在给那些喂水添料,里面也就没了空地,赵云安的亲兵队便挤不进来了。“什么情况?”俞白翻身下马,大声喝问。喂马的官兵们也没搭话,依旧自顾自地喂马。“管事的人呢?”一个穿着棉服的中年男人赔着笑,一路小跑过来,望着俞白那身官服,腰更弯了,笑声也更亲人了,“见过大人。”“我们从东阿来,去济南府办差,怎么没人接站?”那驿卒一脸疾苦,虽笑着,却忐忑难安,“大人您都瞧见了,前拨的马,我们已经没料喂了,连口粮都拿来喂马了,还填不饱巡抚大人的马。”听见巡抚大人这四个字,俞白的脸唰一下就变了,朝着驿站里的马槽望去,果然里面盛放着糙米,且数量极少,马正争抢着。赵云安的队官却不管这些,“我们有要务在身,明晚之前务必赶回济南府,总不能让马饿着赶路。”那驿卒:“大人不如同巡抚大人的队官商量一下,看他们愿不愿意让些料。”赵云安的队官立刻就要冲过去问,却被俞白制止了,“不用问,问也没用,他们早我们一步赶到这里,为的就是抢占马料,耽搁我们的差事。”那队官眉头一皱,“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日便是公审,明晚若进不了城,你我交不了差,赵大人就不能向宫里来的那位大太监交差,案情可以继续扯皮,往后拖延,错处却都落在赵大人身上。”俞白冷笑道。“那怎么办?”“把我们的粮食和水拿出来,给马喂上,就算咱们饿死,明晚之前,也得把于可远送到知府衙门!”俞白说了这句,转身便要取粮食。“请问是不是指挥佥事俞咨皋大人帐下的俞白俞大人?”一个声音这时在驿站里叫住了他。俞白望着他,过了一阵才答道,“我就是。”那人:“部堂差我在这里等大人有好几日了,请大人稍等!”说着便朝身后挥挥手,一群士兵搬着好几箱的马料,陆陆续续出来了。俞白不由瞪大了双眼,“是胡部堂?”那人朝着巡抚衙门的队官斜望了眼,语调抬高,“是呢,部堂猜到会有人从中作梗,但不知会是哪个,便差小人和另外几个,在各处驿站备足了马料,就担心大人您路上遇到难处。这些马料,您尽管用就是了。”马车内。高邦媛将帘子拉上,惊叹道:“不愧是让倭寇胆寒,让朝野敬佩的部堂大人,竟能运筹帷幄至此。连这样的小事都安排了。”“处在那个位置,就算事事不能亲为,也要面面俱到。不止是从死人堆里挣出的军功,还要在活人堆里拼杀,部堂大人确实不容易。”于可远也感慨道。“你在伯母面前好话说尽,我却猜到,你此行一定艰难。果不其然,还没到济南府呢,冷箭已经射过来了。”高邦媛望着他,语气和神情皆是担忧。于可远轻笑道:“现在局势明朗,朝廷的旨意也下来了,有些人被逼上绝路,早就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一些危险是在所难免的,但想杀他们的人更多,站的位置更高,准备的也就更充分,我们还算安全。”“话是这样讲,但多一个人,总能多考虑一番。这几日,你若遇到难处,不妨与我讲讲。男女看事角度毕竟不同,就算无用,你多听听也不碍事。”高邦媛言辞恳切。“我会的。”于可远点头。美好的爱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独抗风雨,而是同舟共济,互相扶持。马车继续向前了。在此时,备受朝野关注的济南府,一座私邸之内,却发生了妙不可言的一幕。这里是谭云鹤的私邸。几个月前,他在一次风流宴上,结识了位名叫青烟的艺伎,这女子颇有些琴艺在身,又长得极美,一下子便俘获了谭云鹤的心。自此之后,私邸日夜笙歌,翻云覆雨,乾坤倒悬,不知天地为何物。这一日,谭云鹤缓缓坐在青烟摆在自己面前的琴案前,望着她玉手轻拨琴弦,那声音格外清澈悦耳,犹如小桥流水般引人入胜。一时间沉醉其中,手便不老实起来。青烟婉拒一番,娇嗔道:“大人!往日您都要陪青烟喝几杯的!”“好好好!喝几杯,就喝几杯,喝完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谭云鹤并未察觉到今日燃的香,与往日有些不同,也自然不会察觉到,这碗酒的味道稍微发生了些变化。但旁人早有察觉。如左宝才,如季黎,如田玉生,亦如那双有着锐利鹰眼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经,他们都察觉到谭云鹤的精气神越发不如从前,仿佛被掏空了基本。这样因酒色而耗空的人,最忌讳大补。香是催情香。酒是极阳酒。两者同来,遇到谭云鹤这样的身子便是大罗金仙,恐怕也难救。左宝才和季黎很久之前安排的这手美人计,终于发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