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回到住处,于可远叩响了房门。“邦媛,我回来了。”高邦媛将门推开,手再朝前探,一把握住了于可远的两手。这几日几夜如此漫长,她几乎以为自己再也不能看到他回来,再也不能盼着那个男人被八抬大轿“躯”进高府。现在柔软而温暖的触觉美好得不似真实,高邦媛从没哪个时候现在这样诚心地在心中祈祷:“就这样吧,权啊,利啊,财啊,都不重要,寻常百姓之家的日子,也蛮好。”是的,这个向来有些叛逆的女子,终于动心了,且一发不可收拾。高邦媛的手胡乱地摸索着于可远,明明什么都能看到,却还是担心。头发,额头,脸庞,肩膀,屁股……他好好的,他没有受伤,没有被用刑,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于可远这时也有些惊慌,他从没想过,一个古代的女子竟会如此主动,便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风”,拉着她的手掌,翻过来,唇轻轻吻在她的掌心:“没事,谭云鹤的为难都被赵云安大人挡下,拖延这次公审,我收获颇丰。”于可远的手干燥温热,身上犹带着一股经了火的焦尘的气息。他知道,那是青春的荷尔蒙。“没留下什么隐患吧?”明明已经确认过了,还是问了傻话。于可远说:“我很好——你呢?这几日过得好不好?”“不太好,”高邦媛脸红红的,将手从于可远的手里抽出,“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住在这里,难免被人说三道四,幸好有俞白俞大人照应,一应所需皆是他带来的,免去很多麻烦。”“我猜你艰难,所以,这几日忍着思念,也没来见你。”“我懂。”高邦媛唇角的笑意怎么也遮掩不住,“你这么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赵大人和俞大人要在私邸设宴,特意吩咐我,带你同去。我是来接你的。”高邦媛的脸更红了。赵云安和俞咨皋设宴邀她,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要帮她正名分,除流言,有这二位大人作证,她和于可远的婚事便定成了。“我去梳洗。”这时,屋外天渐渐黑了,屋里也暗下来,待高邦媛梳洗完毕,于可远掌灯,高邦媛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说笑朝着赵云安的私邸而去。宴会虽然开在赵云安的私邸,却并不是平日招待贵客的堂厅,而是在后院一处面积极大的假山冰湖里。这时天又下起了雪。许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天地阴沉沉的,雪花浩浩****从高空飞舞而来。本应该是荒凉寂静的凛冬,银装素裹之下,漫天洁白,仿佛丰富了……这时每株树上都积满了白雪,枝芽的嫩绿在其中野蛮生长,桃花和梨花在寒雪中绽放,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于可远和高邦媛是被俞白引进府内的。穿过幽静曲折的甬路,一直走到后院,刚过月门,就瞧见冰天雪地之中,俞咨皋端了个托盘来:“咦?你俩来得挺早,还以为,得你侬我侬还一阵呢?”高邦媛将脸偏过去,有些扭捏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俞大人。”“别!”俞咨皋连忙摆手,“这里是私邸,不必弄这些私礼。我们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对你俩的情况,还是很清楚的。今后也是如此,私下见面,你就喊我一声俞大哥。”高邦媛点点头,“俞大哥。”于可远故作惊讶地看着托盘,“赵大人真节俭,府里连个仆人都没有,还要你来端托盘?”“他节俭?”俞咨皋有些嗤之以鼻,“他是最会享受的人了,这宅子至少有三百个仆从!但今天不一样,是为你设宴,为表诚心,赵云安把后院的仆人婢女都撵走了,今天我们来场露天宴,自己做!”于可远笑着道:“这未尝不是一种情趣。”高邦媛:“我去帮忙。”“同去吧。”一些蔬菜水果当然不能放在雪地里洗。二人掀帘子进屋,讶异地看着**躺的人,他万万没想到,送林清修去浙江的俞占鳌,这时竟然回来了。俞占鳌的脸灰扑扑的,看样子刚进屋,许是太累,也没梳洗就躺下了。“腿也伤了,脚也伤了。”赵云安正在卧榻前帮他上药,“真是的……你这不像送人,反倒像是打仗,至于这么急吗?”俞占鳌龇牙咧嘴地忍着疼,“那能不急?赵大人,您轻点呦!我恨不得多生两条腿,日夜轮流地跑,就担心你们这边出什么事情,还好,万事大吉,大家都没事。”赵云安笑道,“能有什么事?”俞咨皋、俞白、俞占鳌和赵云安这些人,自小在军中长大,虽然职务官位有大有小,却都是好兄弟,私下里一向如此。这时,于可远和高邦媛进了屋。二人同时回头。赵云安揶揄道:“瞧,你担心的伉俪夫妇来了。”俞占鳌想爬起身,却因胳膊腿都被赵云安按住上药,不能动弹,“我靠!你俩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我是不是快喝喜酒了?”“喜酒?”于可远走过来,帮着赵云安按住俞占鳌,“你想吃哪种酒?”这时,高邦媛在身后狠狠地瞪了眼于可远,“就会耍嘴皮子。”她却没有上前,毕竟俞占鳌这时**手脚,男女大防还是要守的。俞占鳌当然听出于可远话里的意思,“怎么着,你是想合婚酒、诞子酒一起请了?这也好,省了我一份礼金呢!”“哈哈!”于可远捧腹大笑,“那可不行!就奔着你两份礼金,这两份酒我也不能同请!”“你们……”高邦媛转过身,直接掀开门帘,羞走了。这时,俞咨皋端水进屋,俞白也跟在身后。五人彼此望望,脸上都有那种极度疲倦和紧张后,全然放松的神情。赵云安忽然轻叹一声,“这次设宴,可惜部堂和两位将军不能来,浙江军情如火啊!”“可远。”俞咨皋忽然走过来坐下,并指着一旁的椅子,对于可远道:“你也坐过来,有些事,我和赵云安要同你讲讲。”于可远过来坐下了。“我们今天为你设宴,不仅是庆贺你县考中了第一,也不单单为了践行什么的。我们……”俞咨皋话还未说完,便被于可远打断了,“我懂你的意思。”“朝廷的很多事,不必我多提,你是明白的。你如今站在这个位置,看我们,看裕王爷,或看严阁老,总有你的利益取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找你,也是有私心的。这些事,我们还是讲清楚为好。”赵云安忽然接言了。他这样说,于可远只能应声,“好。”“这桩通倭案,最浅薄的看法,是谭云鹤、我和左宝才的交锋,往上看,又是胡部堂、徐阁老和严阁老的交锋,但鲜少有人能看到,这是裕王爷和徐阁老对于皇上心思的揣摩。山东官场清洗与否,其实都不关系朝局的稳定,东南沿海的抗倭战争,取决于皇上和严阁老。但从皇上的旨意,也就是吴栋公公和陆经大人到来,我们能看出皇上对严党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信任,但也仅仅是敲打一番,所谓点到为止。”赵云安一边为俞占鳌上药,一边讲道:“如今,你既有张居正的关系,又有胡部堂的关系,往高处说,你既是严党,亦是严党的敌人,既是裕王府看重的人,亦是裕王府忌惮的人。官场从来忌讳首鼠两端,亦忌讳改头换面。想成为怎样的人,你要尽早做决定。这次找你来,想问问你的真实想法,也是我的目的之一。”然后,赵云安将药放下,平静地注视着于可远。-显然,这是在等待于可远的回答——究竟是成为胡宗宪的人,还是成为裕王府的人。于可远沉默了一会,“这是否也是胡部堂的意思?”赵云安和俞咨皋对视了一眼,二者同时摇头。“我想,如果胡部堂在这里,就绝对不会问出这样的话。相似的回答,当初我便同俞将军和戚将军讲过一遍,今日再答,也依旧是那些话。”于可远同样注视着赵云安的眼睛,面不改色地应道。赵云安皱眉,“当初胡部堂、戚将军和俞将军去你家暂住,我并不在场。所以,你说过什么,我并不知情。”于可远只好回道:“从我家离开,胡部堂去了东流书院,为戚将军的几个儿子进入学院打通了关系。我当时便说,胡部堂这是在为两位将军准备后路,事实也正是如此。后来在古寺,部堂显然抱有必死之志,国事艰难,百姓疾苦,都压在部堂一个人身上,倭寇要剿杀,但该不该全剿,在胡部堂决定采纳鸟船草图时,便有了答案。在这件事上,他显然悖逆了严阁老的意思,倭寇一旦全灭,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这一亘古不变的规律,也要在我大明朝上演了,但部堂明知如此,仍在坚守心中正义。严党倒,部堂倒,但你们不能倒。”“回到大人刚刚的问题,我到底该选择哪一方,我的答案是,这两方我都要选。看我大明朝的气象,将来入主大内的便是裕王了。我若成为裕王的门生,疏通徐阁老、高大人和张大人那里的关系,将来严党倒台,牵涉到胡部堂时,仗着鸟船的功劳,仗着王正宪先生的关系,我都能为两位将军,为赵大人,为俞大人,为你们在座的每一位进言。我想,部堂大人该是与我不谋而合的。”闻言,赵云安和俞咨皋同时陷入了沉默。这番感人肺腑之言,值得他们慢慢揣摩,也值得他们深深感动。当然,说话留三分,这是于可远的习惯。他不想只选择一方,还有其他原因。胡宗宪早晚是要倒下的,但戚继光和俞大猷真正发光的时候还没到来,若这时便押宝到裕王府那边,难免会断掉与这两位将军的联系。文官靠张居正,武官要靠戚继光和俞大猷。文武双全,官商两路,学术亨通,才能万无一失。良久的沉默之后,赵云安轻叹一声,“是我只看在眼前,你能想得那么远,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俞咨皋有些失落,“部堂他……”“这是部堂的抉择,咱们……就不要再劝了。”赵云安拍了拍俞咨皋的肩膀,然后话锋一转,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食材备得差不多,该开宴了!”俞占鳌举手喊道:“俞大人!”这是在叫俞白。俞白翻了个白眼,“就你最贪吃!来吧,我背你。”一行人鱼贯着离开了房间。雪地里拢着炭盆,盆里埋下了花生、红薯和土豆,高邦媛用火钳子往外拨了拨,吹吹灰,一股熟香味儿弥漫开来。另一边,俞白将俞占鳌放在棉被上,便去取蜡烛和火把,将四周都点亮。赵云安和俞咨皋在不远处重新堆火,将一整只羊架在上面烤,油滋滋地往外冒,不断往上洒盐和各式调料。香味扑鼻啊!俞占鳌闻着那香,只觉得嘴里的馋涎实在忍不住,挪着棉被凑到炭盆前,扒拉出一个花生,烫得嗷嗷叫,剥出花生在手里捧着,吹去花生仁儿外面的红衣,一口扔进嘴里,“靠!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特娘的香!”于可远也在剥花生,递给高邦媛,跟着说道:“你尝尝,但别吃多了,这火烧火燎的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火。况且天色也晚,吃多了容易存食儿。”俞咨皋在一边喊道:“你们少吃些,先垫吧一口,这个还得烤很久呢。别一会主食上来,你们没等吃,就开始打饱嗝了。”风声一阵紧过一阵的,忽然月门走进一个穿着戚家军服饰的亲兵,在赵云安和俞咨皋耳边轻声说话,神色非常焦急。于可远耳朵尖,隐约听到了。“那这事和戚将军讲了没有?”“讲过,戚将军的意思,若真是他儿子犯了错,要杀要剐他都不带含糊的。”“戚夫人也答应吗?”“咳!要我说呢,戚将军虽然……咳咳,惧内一点,但戚夫人是真正的将门虎女啊!对子女的教育,简直比戚将军还要严格,我差人打听过,戚夫人已经对外宣布,和戚勇断绝了母子关系,并替戚将军向族老请求,要将戚勇在族谱里除名呢!”“龙虎结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孬种!如今被左宝才抓住把柄,还往通倭案情上攀扯,这事恐怕不好处理。”“他们是被逼急了,有心算无心,不仅要借着向戚将军发难拖部堂下水,连严嵩和徐阶都敢算计呢。这个事,必须得从长计议,你先派人去查查,戚勇是否真的通倭了。”听着这些,于可远眉头渐渐锁起。戚将军的儿子通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