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明确山东、江西、南直隶、福建四个省份筹备军饷、粮草,全力支援浙江前线抗倭大战的旨意下达了。随着这个消息一同到来山东的,还有去而复返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吴栋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经。马车一路疾驰,并未停在巡抚衙门,而是向着赵氏私邸来。赵云安和于可远已经在门口站着了。一行马从在门口停下,吴栋和陆经穿着一身薄绸便服从车上下来了。赵云安和于可远凑到马车前,朝着二人拱手一拜:“见过公公,见过大人。”吴栋:“你们久等了。”赵云安望着吴栋和陆经那身绸衫背影,便是一笑,二人能穿便服拜访私邸,使他原本听到两位大人物要来而拉紧的心弦,瞬时就放松了,这时回应便多了些诚恳好客的笑意:“知道您两位要来,我们早吩咐仆从将院子仔细打扫过,大堂已经摆了许多铜炉,进去谈吧?”于可远也连忙趋过来,弯了弯腰:“大堂都准备好了,单等公公和大人过去。”吴栋略想了想:“本该先到巡抚衙门,奈何这里有个很得皇上心思的家伙,这规矩破得,也没人敢挑理。”然后望向陆经,“连你也好大胆,敢在皇上面前给这家伙美言几句,你们又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情谊呢?”说后面这话时,吴栋眼底含着笑,望向陆经和于可远。陆经仍然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哪有什么私情可言,皇上问话,我只是如实陈奏,他懂事,是个能顾大局的孩子,得皇上喜欢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吴栋点着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于可远。于可远这时颇有些受宠若惊,当初和陆经私谈,想着能藉由锦衣卫这层关系直达天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陆经真的在皇上面前为他进言……他沉默着,并未急着回应。贵为锦衣卫指挥使,陆经绝不会因为对谁略有好感,就在皇上面前夸赞一个人,这种过分明显地表达态度,太容易被怀疑。答案只有一种。先是皇上表达了对于可远的赞赏,询问之下,陆经再顺势进言,既是顺从皇上,也算帮了于可远,事后不会埋下隐患。这样一想,于可远立时便洞悉到,胡宗宪将两张图纸进献陈洪,必定使皇上龙颜大悦,甚至直接将吴栋和陆经派遣到山东,还光明正大地在第一站就来到赵云安私邸,种种迹象都表明皇上对东南抗倭大战的关切,不惜以压制严党为代价。吴栋和陆经先来这里,就是对欧阳必进最大的侮辱,是对严党最露骨的警告。于可远:“这里风太大,我们陪着公公和大人进屋。”赵云安这时已经有些“世间太大,所见太少”的感觉了,一边点头一边在前边引路。吴栋和陆经要来私邸的消息,是昨日抵达的,当时他就猜测,这两位来或许是胡宗宪进献的两张图纸引发连锁反应了,大概是为于可远而来。但直到吴栋和陆经亲自过来,他才清楚明白,自己还是小瞧了于可远。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于可远早就打通了陆经这条路,能在皇上面前得到几句美言,简直是比人生四大喜还要值得高兴的事。他不由瞅了眼于可远,这人偏偏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小小年纪,怎么就修成这样的心性?一群人很快就进了大堂。堂中央果然摆放着几个铜炉,天虽然不像上两个月那样冷,但湿冷的阴风对人体最是有害。感受到堂内暖烘烘的,吴栋满意地一笑,“赵大人,你有心了。”“公公请上坐。”赵云安连忙将吴栋引到主座这里。因是私下聚会,并没有谁坐主座就担责的说法,且这里无论年龄还是身份地位,吴栋称第一都是应当的,他并未推拒,直接坐在了上面。坐下后,吴栋指了指左边的椅子,“来,你坐这里,我们方便谈。”话是对于可远说的。赵云安尴尬地笑了笑,对于可远道:“可远,快坐过来!”于可远还是站在那里,远远朝着吴栋鞠了一躬,“这里都是我的兄长,前辈和先生,于情于理,都该我站着侍奉。还请公公允我站在这里。”吴栋没回他的话,仍然审视着他。陆经接言了,“怎么样?公公,我就说,这孩子知书达理,极懂规矩,您这样试,是试不出什么错来的。”吴栋这才点头,“好,是你觉得好。你代表北镇抚司,在皇上面前认可这个孩子,是你的态度。我既然亲自来此,将来回到皇上身边,总也该有我自己的态度。这一关算他过了,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是个不错的孩子。”然后望向赵云安:“赵大人,你过来坐吧。”赵云安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喊于可远坐在左上首,并不是有意侮辱自己或抬高于可远,而是想考验一番于可远是否真的懂礼守礼。别看是私下聚会,座位的排次极讲规矩。人在得意时,最容易露出马脚,也最容易犯错。于可远若是真的坐在左上首,身为主家的赵云安脸上就会没面,这是对主家的极不尊重。赵云安坐在了左上首,陆经坐在了右上首,于可远站在吴栋左手的前边一步之遥。吴栋:“山东最近的职缺调动很频繁,按理说,无论司礼监还是北镇抚司,咱家和陆大人身份特殊,都不该牵涉这样的事情。但偏有些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看顾大局,竟敢些损人不利己的事。陈洪陈公公派我们两个过来,一是为国保忠,二是为国保才,三是拨乱反正。”赵云安那双眼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紧跟着吴栋双眼所望,投向自己,又投向于可远。他清楚,吴栋所言的“为国保忠”,保的是他赵云安,以及赵云安身后的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等一心一意抗击倭寇的忠良,也未尝没有谭纶、张居正这样将大局看得比私情更重的裕王党,唯独不会有欧阳必进这种妄想颠倒乾坤之辈。而“为国保才”,便是指画出行袍和鸟船草图的于可远了。“拨乱反正”四个字很有说法,也最是关键。吴栋坐在那里用目光慢慢扫视着,声音也慢慢的:“前些日子,胡宗宪来司礼监,将你遇到的各种难处,都同陈公公讲了。听过之后,陈公公和我们都很体谅,你虽无功名在身,但凭你对朝廷的忠心,皇上圣德昭著,便不会辜负你的一片赤诚之心。”于可远眼角一抽。任谁都知道,他现在最大的难处就是府试,被欧阳必进挡着。欧阳必进不倒,他的府试便无法通过。吴栋将这事摊开了说,是否意味着,朝廷要对欧阳必进动手了?该以什么由头呢?陆经这时将茶碗放在桌案上,脸色带着几分凝重,“我不妨和你们交个实底。就在前几日,司礼监刚将南直隶、山东、福建和江西四省支援东南一战的事情定下来,欧阳必进便越过谭纶和张居正,向通政使司上奏,山东储备粮食不足,无法支援。这个折子被严嵩带进了玉熙宫,皇上并未表态。之后,欧阳必进又以通倭大案的主要罪员为左宝才和季黎,且二人又是案情的陪审官,于程序不合,请求朝廷重新审理该案。折子同样由通政使司递进内阁,也是严嵩亲自送进去的。自从这个折子出现,很多官员开始上奏,批请重审山东通倭案,并问责谭纶和张居正,请革去他们的职,甚至还要治罪。若非谭纶和张居正顶住欧阳必进的压力,这份折子是你们山东全体官员联名上奏,朝堂这时恐怕就大乱了。只有欧阳必进一人上奏,司礼监虽然可以压一阵子,但早晚要给出回应。趁着这个机会,吴公公和我便来山东了。”意思是说,必须要在司礼监顶住严党压力之前,先让欧阳必进这个上折子的人倒台。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严嵩不曾召开内阁会议,也没有给司礼监批红,这样两道至关重要的折子,竟然直接送进玉熙宫,连严嵩都这样无视规矩地出手,可见严党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牵一发而动全身,严嵩动了,以他为首的所有官员都动了。所以,欧阳必进敢越过谭纶和张居正向通政使司递折子,甚至连军饷和粮草都不愿支援了,这是**裸地和朝廷对着干。也难怪吴栋和陆经会亲自过来。于可远想的更多。司礼监既然出手,欧阳必进的活路不多,自己最担心的问题迎刃而解,这自然值得高兴。但山东一局的全面落败,必定会使严党铤而走险。按照历史记载,就是这一年,严世蕃因通倭被查。原先他学这段历史,严世蕃被御史林润捉拿,给其定罪是一个极难的事情。严世蕃被擒后,大肆散播消息,说审理自己的三法司要为杨继盛和沈炼申冤,称他们之所以会死,全是严世蕃所为。三法司那时也确实把此罪列为头条,后被徐阶驳回。因为,严世蕃清楚当时给杨继盛和沈炼定罪的是嘉靖皇帝,并非自己所为。嘉靖何许人也?刚愎自用,极爱面子,若看到这样的罪名一定不会批准。因为批准就等于要承认自己的错误,是自己导致杨继盛、沈炼冤狱。所以,徐阶后来为严世蕃更换了三条罪名。其一是严世蕃勾结江洋大盗,训练私人武装,图谋不轨。其二是占据土地修房子,是一块有王气的土地。其三是通倭。严世蕃与罗龙文是结拜兄弟,而罗龙文勾结倭寇证据确凿,严世蕃也就和倭寇挂上了钩。他们聚集海盗,企图里通外国,逃亡日本。现在想来,这段历史有真有假。以徐阶的聪明才智和谨慎小心,驳回那样的罪名,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但严世蕃的三条罪证很耐人寻味,什么在王气的土地上修建房子,更大可能是秋后算账,没事找事。而勾结江洋大盗就更匪人所思,他再大胆,手里没有兵权,也不可能举兵谋反,同样像是陷害。唯独第三条通倭,当初他以为也像是被栽赃。但考虑到如今的形势,罗龙文通倭背后,未必没有严世蕃的意思,但逃亡日本的可能性不大,更像是“养寇自重”,给胡宗宪使绊子,让战事一直打下去。“这里应该有利可图,罗龙文通倭,据史料记载就是在徽州或江西一代,若能提前掌握他通倭的证据,提交给朝廷,东南大战打得更顺利,我进献鸟船图纸的功劳就越大,严党倒台也更快。”于可远暗暗呢喃。就在他想这些的时候,陆经已经接着说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促成胡宗宪在浙江的一战。工部连夜审议,都很认可你那张鸟船图纸,若能在决战前下海,必定会发挥大作用。吴公公和我商量过了,通倭案不该重审,但现在司礼监还不能回这个话,事情没定下来,你就不能离开山东。不然把你带到北京,应该是最好的。不能离开山东,你继续待在济南府,也会分心,一会我派人将你送到平阴县,到东流书院读书。”于可远不由抬起了头。吴栋也道:“咱家也给你个承诺。府试保你正常开考,正常放榜。但你要给咱家一个承诺,府试开考前,咱家要见到完整的鸟船图纸。”“可以。”于可远点点头,“但当初并非是我画的草图,草图要想作成,还得有一个人。”“哦?竟还有这回事?”吴栋不由皱起眉,“草图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还有谁知道?”赵云安笑了笑,接言道:“公公误会了,他未婚妻颇有一些画艺,草图便是他未婚妻所画。这孩子是想向公公讨个赏,将来论功行赏时,也能算他未婚妻一份。”“原来如此。”吴栋也开怀大笑起来,“你今天若能考成秀才,并尽早把婚结了,只要胡宗宪打赢这一仗,别说一些奖赏,给你未婚妻封个诰命,也不是什么难事。”于可远深深揖了一下,“谢公公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