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二场考杂文。杂文,是一种直接、迅速反映社会事件或动向的文艺性论文,特点是“杂而有文”,短小、锋利、隽永。在剧烈的社会斗争中,杂文是战斗的利器。看到杂文,于可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鲁迅先生,其杂文如同“匕首”、“投枪”直刺一切黑暗的心脏。写杂文,少不得赞扬真善美,鞭笞假恶丑,起到用以针砭时弊的喉舌作用。相比第一场,第二场的难度直接攀升。题目是这样的:以“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为题,作一篇杂文。这段话出自韩愈《杂说》中的《龙说》,文章以龙喻圣君,以云喻贤臣,借“龙嘘气成云”,然后“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的传说,阐明贤臣离不开圣君任用,圣君也离不开贤臣辅佐的道理。通篇只就龙与云的关系着笔,从一个“灵”字着眼,无一句点明主旨,可处处扣题。其中心思想便是“君臣”这一首伦关系。“解题来看,文章立意不难,但如何将君臣关系立意到现实,进而针砭时政,作出杂文的精髓,却很有难度。”于可远沉吟着。能够获得府试第二考资格的,都是八股文作得相当出色的考生,解出“君臣”关系并不难。难就难在以时政为例,论述“君臣”关系。既然牵涉时政,往前看就是北抗俺答,虽胜尤耻。往现在看就是东南抗倭。再往后看,只有为皇上重修万寿宫这一件大事,因为这个,朝野上下扯了好几个月的皮,仍然没有扯出个子丑寅卯。能写的话题都很敏感,轻率地发表政见,落榜还是小事,就怕有心人用这个责难你,一辈子的仕途都要被毁掉。于可远静下心来,还是决定从东南抗倭的角度来阐明“君臣”关系。方向虽然确定,但作文还是要用技巧的,不能实话实说,要隐喻,隐晦地表达。于可远动笔了。----《山水》山致其高而云雨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龙生焉,君子致其道而德泽流焉。是以韩非子有言:今以国位为车,以势为马,以号令为轡,以刑罚为鞭荚。王良、造父,天下之善御者也,然而使王良操左革而叱咤之,使造父操右革而鞭笞之,马不能行十里,共故也,如龙失云,云去龙。夫以王良、造父之巧,共轡而御不能使马,人主安能与其臣共权以为治?故善医者,不视人之瘠肥,察其脉之病否而已矣;善计天下者,不视天下之安危,察其纪纲之理乱而已矣。东南一带,倭寇横行,民不聊生,……,传数十军而天下不倾者,纪纲存焉耳,悉数粮草、军马之犊,云从龙矣。衰世之主,构木为台,焚林而畋,竭泽而渔,积壤而丘处。盛世之主,夫乘舆马者,不劳而致千里;乘舟楫者,不游而济江海。-----旁征博引,借古讽今,于可远皆文子和韩非子的思想,阐述的盛世与衰世之主的御下之道。通篇文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堪称完美。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于可远便起身摇铃交卷了。走出考场,往龙门口一望,于可远不由有些惊讶,这次竟不是他第一个走出来的,汤显祖早已经站在那里了。他满脸平静地走到龙门口。昨日和汤显祖打招呼,人家就没理会,他不会继续犯贱,便站在那出神想着事情。但刚想没多久,汤显祖竟然主动搭话了。走到于可远身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可远,考得怎么样?”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关切,听得他浑身不自在,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于可远笑了笑回道:“一般,不算好。”汤显祖幽幽道:“昨日你也是这样说的,最后却中了第一。”于可远讪讪一笑,“运气,都是运气罢了。”“我并不嫉妒你,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差在哪里了。”汤显祖说这话时,声音似乎都在发颤。他是东流书院的骄傲,是两京一十三省都小有名气的神童,但在邹平县,他碰到了人生第一颗钉子。府考第二天,他碰到了人生第二颗钉子。前后两颗钉子,都与于可远、张居正相关,他愤愤不平,总觉得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于可远:“海若,你不比任何人差。”汤显祖:“可为什么……”后面的话,他到底没有说出来,憋得满脸通红,话锋一转道:“你,刚刚的杂文,从哪个角度阐述的?”“东南抗倭。”“果然。”汤显祖眼神一暗,“我就知道,你会从这个角度立意。”于可远眉头微皱,“你该不会选了万寿宫这个角度……”“嗯。”汤显祖声音竟比蚊子还细。“哎……”于可远轻叹一声。“怎么了……”于可远摇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汤显祖紧紧望着于可远,想从他眼神之中看出点什么,但没有他意料中的嘲讽和不屑,只是一丝惋惜和遗憾。惋惜、遗憾……“难道我选错了?”汤显祖一时间竟有些失魂落魄。看到他这幅样子,于可远心中也有些不忍。二人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况且还是一个学院出来的,说的话便多了几分真意:“海若,这些话说完,希望你别介意。你……准备下一科的府考吧,这一科,你只能走到这里了。”汤显祖猛地抬起头,满眼的难以置信和惊骇,“为什么?”“无论是北边抗击俺答,还是东南抗击倭寇,这两个方向都可以,唯独万寿宫是一步死棋。我想,你一定是提倡为皇上修建万寿宫的,也希望百官顺从皇上的心愿,所谓‘云从龙’,这也是内阁严阁老和李阁老的主张。首辅和一个阁员都赞同的提议,偏偏不能施行下去,海若,你可想过为什么?你只想到为皇上进言,准挑不出什么错来,却没想过我大明朝国库日益空虚,百姓贫苦,难饱三餐,修建一个万寿宫就要四百万两白银,这些白银不仅要提高田税、百官俸禄里抽取,还要克扣军需,甚至延缓水患的治理。换个主考官,你这篇文章或许会通过,但太岳不会。主张为皇上修建万寿宫不行,反对同样不行。任何一个主考官,若是将反对修建万寿宫的杂文入榜,将来考卷送入朝廷,供百官审阅,必定会遭政敌围剿。所以,我才会说,选择万寿宫这个方向,一定是步死棋。”于可远一口气说完这些,便望向汤显祖。此时,汤显祖已经完全怔愣住了,双眼瞪得溜圆,慢慢回味着于可远的话。“可,可我,我没有想过这么多……”汤显祖愈来愈惊慌,“我只是想选一个不太冒险的角度,毕竟抗击俺答和倭寇这两个方向都太敏感了……”“虽然敏感,但抗击俺答这件事,皇上早已有过表态,抗击倭寇更是大势所趋,你不想得罪某些人,便不敢作这样的文章。但你选择万寿宫这个方向,虽然没有得罪那些人,却也得罪了另一批人。”于可远很失望,他没想到汤显祖不仅贪生怕死到这步田地,连眼界也如此狭窄。莫非年龄太小,思想尚未健全?能流芳百世的名曲大家,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海若,你是东流学子,是心学门生,别忘了那四句教法。”这番话,仿佛洪钟大吕,直接敲击在汤显祖的心房。他喃喃自语:“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我,我有愧先贤教导,有愧啊!”说完,便抱头痛哭。也不知,这哭声之中,有几分惭愧,有几分失落,有几分悔恨。……仍旧是傍晚时分放的榜。几十个考生都来到贡院门口。俞占鳌的眼力极佳,几乎是一目十行,且专挑最上面的一行望,接着就哈哈大笑,“过了!还是头一名!”“过了就好,这种小考,追求名次反倒落入下乘。”高邦媛也笑着。于可远也点点头,顺上往下数,挨个看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汤显祖的名字。他往远处一瞥,正望见汤显祖朝自己投来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些释怀和坦**,也有些祝福?于可远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接着汤显祖远远朝自己拱手,“可远,恭喜你了,招覆一过,再覆和连覆,名额基本固定,只是排名略有浮动,先提前向你贺喜。”府试第一场称正试,主考八股文。第二场称招覆,第三场为再覆,第四场和第五场为连覆。各场考的内容不固定,大抵是性理论、孝经、“圣谕广训”、经文、律赋、五言八韵试帖诗、杂文、姘文中的一种或多种。能听得出来,汤显祖并没有阴阳怪气,而是怀着诚心在祝贺。或许,之前那番言谈让他明白,两次失利,并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也让他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不过是一次府考,不用灰心,明年再来就是。”于可远也劝慰道。“嗯,不必担心。没得到院试的资格,我这就回学院,虽然不能考中生员,但过几个月的四宗会讲,我还是要参加的。心中有很多疑问,想向诸位先生请教,你多多保重!”说完,汤显祖便决绝地离开了。望着汤显祖的背景,于可远一时也有些出神,喃喃道:“不愧是名曲大家,能这么快走出来,我还是小瞧了他。希望因为我的影响,这一世,你不会继续和张居正死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