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衙役来报,俞大人剿灭东阿县倭寇时,便与于可远相识,此后便将千户俞占鳌派在于可远身边,不知是否属实呢?”毕剑问道。“是。”俞咨皋捧着身前的茶碗,慢慢嘬了一小口,将茶碗放在案前,才接着道:“这和今天的会议有什么相干?于可远是之前通倭案的重要人证,我派人护着他,难道不应该吗?”“自然是应该的。”毕剑笑了笑,望向俞咨皋,“只是,于可远通倭的嫌疑尚未洗清,俞占鳌跟在于可远身边这么久,我们做个假设,如果于可远真的通倭,是否可以怀疑,俞占鳌也有通倭的嫌疑?那这件事,大人你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放肆!”赵云安猛拍桌案,怒声喝道:“你是在怀疑俞大人也通倭?谁给你的胆子!”杨顺接言道:“赵大人,既然是会议,就该让人说话,何况毕剑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们提出来这个疑问,也是希望洗清俞大人身上的嫌疑。”大堂上更寂静了,一双双会意的目光互相望着,又都望向左案的俞咨皋。“毕剑的怀疑有道理,只是不知,你们准备如何洗清我身上的嫌疑?还请杨大人明示。”既然发难在自己身上,俞咨皋不仅不慌,反而颇有些自若淡然,平静地问着。杨顺并没有接言,递给毕剑一个眼神,“有嫌疑,就该审讯。想必,俞大人不会护短吧?”“当然不会护短。”俞咨皋笑意更浓了,“你是想审问俞占鳌?”“只是想洗清大人的嫌疑。”毕剑幽幽道。“很好,于公于私,都该审讯俞占鳌,这项提议,我举双手赞成。”听到俞咨皋这话,不仅毕剑愣住了,杨顺和路楷也同样被惊住,还以为俞咨皋是想放弃俞占鳌,以自证清白。因为谁都知道,既然是审问,就免不了酷刑拷打,尤其是有杨顺和路楷从中斡旋的情况。但不料,俞咨皋还有更深层次的算计。“说到嫌疑,俞占鳌是有的,但也不止他一人有。案子的关口是那个来送礼的侍从,到底是不是罗龙文的侍从,决定案情审理的方向。”俞咨皋笑得很轻松,望向杨顺,“俞占鳌的嫌疑虽有,却决定不了案情的走向,罗龙文的嫌疑才是关键。我们似乎不该厚此薄彼,要审俞占鳌,也该审罗龙文。刚好他在山东,杨大人,我们是否应该从罗龙文开始审起呢?”杨顺沉默了。赵云安接着道:“既然要审,俞占鳌和罗龙文该审,于可远也该一并审讯。杨大人意下如何?”杨顺眉头拧着。他知道自己失算了,本想着向俞咨皋发难,将火烧到他身上,然后逼迫田玉生将审案的权力过渡到巡抚衙门,但他疏忽了罗龙文。如今赵云安宁可牺牲于可远,也要审讯罗龙文,这显然不符合严党的利益诉求。罗龙文到底通没通倭,他心里是清楚的,所以不敢冒这个险。“罗龙文到底是中书舍人,要审问他,该有朝廷的旨意。”杨顺回道。“俞占鳌是千户,论官职,并不比中书舍人差,审问他,也该有兵部和内阁的回文。”俞咨皋不卑不亢地回道。“都有嫌疑,都该审,我们只好向朝廷请旨了。”张居正望向杨顺,“杨大人应该不会包庇罗龙文,只审俞占鳌一人吧?这个奏疏,还请杨大人领衔,我们几个同时签字盖印。”这时,杨顺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不想答应也只能答应,谁让他是巡抚,明面上的程序正义必须要维持。但他也没过分担忧,在他想来,这奏疏呈到内阁,保不齐就会直接被严嵩压下,根本递不到皇上跟前,无非是走个过场,再等几日。何况奏疏都上了,彼此各退一步,先不审罗龙文和俞占鳌,只审仍是布衣之身的于可远,自己也有更充分的理由和底气。“好。”看到杨顺点头,一向看不出情绪的张居正,眼底竟然闪过一丝轻松。……快进农历五月,嘉靖四十一年的北京迎来了罕见的热天。在往年这个时候,哪怕整个北京城都没风,紫禁城得天地之风水,会有“大王之雄风”穿堂入户。但今年,一连半个月,护城河的柳梢都没被拂动过。后妃和二十四衙门的领衔太监都有冰块清除酷暑,其他太监宫女就惨了,长衣长衫照规矩穿着,痱子都从身上长到了脸上,甚至还有生了疖子不能当差的。但玉熙宫的门窗一直关着,嘉靖帝就在里面,在常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几个夜间当值的太监满头大汗,一人捧着酒坛,一人捧着木脚盆,轻手轻脚进了殿内。两人同时放下脚盆和酒坛,侧耳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嘉靖帝和陈洪的声音,太监们便不敢动,离开了殿门,走到台阶下,猛地扇着长衫解热。一个太监:“老天爷要收人啊,去年整个腊月不下雪,今年入夏不刮风。”另一个太监:“听说修葺万寿宫的劳工已经热死好几个,顺天府开始掏银子熬凉茶了。”一个太监:“也就咱万岁月神仙的体。大冷的天,门窗都开着,热死人的天门窗关着。”这时几个太监急忙轻步走到殿门口,侧耳听了听,嘉靖帝和陈洪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一个太监轻声唤道:“陈公公,奴才们将酒和木盆找来了。”片刻,殿门轻轻开了半扇,陈洪从门后出现,脸上也流着汗。几个太监都跪下了,“干爹,这坛酒好几十斤,儿子们搬进去吧。”陈洪:“我还没死呢。”几个太监同时喊道:“是。干爹还得陪万岁爷一万年呢。”说完这句话都爬了起来。捧酒坛的太监捧起了酒坛,隔着门递了进去。陈洪接过酒坛走了进去,少顷又折回门边,接过木盆,“你们当心办差,皇上心情不好。”“是。”一群太监收敛了笑意,更谨慎了。因为门窗关着,大殿内烧着的檀香散不出去,加上锦衣卫刚刚送来的急递被烧了,大殿内烟雾缭绕。只是烧掉的急递内容,嘉靖帝现在还不知道。嘉靖帝仍是穿着厚厚的棉布袍子,由于门窗关着,屋子里点的香便散发不出去,加之神坛前的青铜盆里刚刚烧完的青词纸也在散着烟,寝宫里烟雾弥漫。只是这时敞开了衣襟,露出了里面那身白色细棉布的短衣长裤,脚下趿着一双浅口的黑色缎面布鞋,坐在那个明黄色的绣墩上。正如太监们所说的“神仙之体”,他竟然脸上身上一滴汗都没有。他这具“神仙之体”,用太医们的话说,就是吃汞太多,已经中毒了,才会不分寒暑,冷天不怕冷,热天不怕热。陈洪脸上流着汗,将木盆搬到嘉靖帝脚下,接着掀开酒坛的盖子,一阵酒香扑面而来。“九十年的茅台?”嘉靖帝问道。“是呢,皇上的鼻子还是这样灵。”陈洪回道。“比我还大二十几岁。”“也只有这种陈酿配得上五谷之精,五行俱备,值得给主子的神仙之体。”边说,陈洪边将酒倒进木盆。将酒坛放在一边,陈洪又顺手拿起了一只矮凳,放到嘉靖身边,坐了下来,便给他卷裤腿。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了,白白的,上面却长出一颗颗红肿斑点。陈洪捧着他的左脚慢慢放进了木盆的酒里,抬起头:“主子,不疼吧?”嘉靖刚才还皱了下眉头,这时又浑然无事地说道:“洗你的吧。”陈洪:“是呢。”便轻轻地用酒在他的小腿和脚面擦了起来。一只脚擦了一会儿,陈洪便轻轻捧起,将这只脚搁到木盆边上,搬起矮凳坐到嘉靖的右侧,又捧起他的右脚慢慢放进酒里,轻轻擦了起来。嘉靖关注地望向自己的左脚,奇怪了,左脚上的红斑点立时便没有刚才那么红,也没有刚才那么肿了。嘉靖竟然像孩童一样高兴了,“好奴才,哪里弄来的方子?”陈洪轻轻擦着右脚,“奴才哪里懂什么方子。这个方子还是俞大猷向李时珍请教,呈给司礼监的。”嘉靖也想起了,“俞大猷,这时应该挺艰难的吧。”陈洪:“都难。”嘉靖帝:“难为他们了。”陈洪:“前线粮草供不上,戚继光和俞大猷本应该追击倭寇,连胜几场,都被贻误了。”右脚也擦好了,陈洪捧起来又搁到木盆边,矮着身走过去,替他放下左边的裤腿,又把左脚放到黑缎面的浅口布鞋里。接着矮着身走到右边,放下右边的裤腿,把右脚放到另一只布鞋里。嘉靖帝轻叹一声,“南直隶,福建和山西的粮草军饷供应不上,朕早该想到的。”陈洪立刻正经了脸,“万岁爷早就知道,无非是在给严嵩机会,但他领会不到,也怪可惜的。”嘉靖帝重重地叹了一声,“君臣几十年,严嵩还是不懂朕啊,以为朕不会保他们,若是不想保,之前的通倭案,还有欧阳必进,朕也不会那样做。”“嗯。”陈洪这一声答得有些异样,像是喉头哽咽,嘉靖便向他望去,陈洪竟转过了身去,假装拿起玉盆旁边的棉布擦手,又用力眨了几下眼睛,顺势拿起一块帕子去擦脸上的汗,嘉靖却看出他在擦泪,便紧紧地盯着他。陈洪顺手又在旁边的神坛上拿起一串念珠,走过来递给嘉靖。“主子圣明,什么都瞒不住主子的法眼。”“怎么回事?躲着朕揩眼泪。”嘉靖盯着他问。陈洪在他身边跪下了:“听主子心疼严阁老,足见主子一片菩萨心肠。想我大明朝这么多臣民百姓都靠主子一人护着,奴才心里难受。”说到这,陈洪眼泪竟然又流下来了。嘉靖帝:“是不是前线又有败仗的消息了。”陈洪:“戚继光是打了一场败仗,还说不上什么大事。奴才感慨的也不是这个,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被下面那些坏了心肝的人糟蹋了。”嘉靖帝警觉了:“都听到什么了?”陈洪:“锦衣卫有一份八百里加急,是刚刚送进来的。”“是不是严世蕃不让南直隶、福建和山西给前线供粮?”嘉靖帝逼着问道。“主子先答应奴才,听了千万别动气,身上还散着热呢。”陈洪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件事原本并没禀报主子,是陆经向司礼监递的消息,那个呈草图的于可远,陛下可还记得?”“是个难得的人儿。”嘉靖帝难得地点点头。“他求着吴栋和陆经,去山西和徽州查罗龙文,怀疑罗龙文和倭寇勾结,向倭寇传递戚继光和俞大猷的行军安排。本以为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就没向主子禀报,但锦衣卫传来的消息,罗龙文确实和倭寇有勾结。戚继光和俞大猷吃的几次败仗,都和情报被泄露有关。”嘉靖帝沉默着。陈洪接着道:“罗龙文和严世蕃是拜把子兄弟,又称严嵩为干爹,这个事,奴才不敢分析,还请主子示下。”嘉靖帝并没直接回答陈洪,朝着殿外望了好几眼,“严嵩不争气啊,底下的人管不住,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看来是该收网了。”陈洪问道:“杨顺和路楷被派到山东,那边的形势也挺复杂。他们揪着于氏全族通倭,无非是想坐实于可远通倭,然后断了鸟船下海,再有罗龙文向倭寇传递情报,东南一战就会一直拖延下去。”嘉靖帝点头,“只是可惜了胡宗宪,保不住他,但戚继光和俞大猷还是要保的,徐渭和赵云安这些人,该保也得保,还有那个于可远。”“主子的意思……”陈洪迟疑了一声,然后道:“是否应该从山东入手?”嘉靖帝漠然道:“他们不是怀疑于氏全族通倭吗?罗龙文本就有嫌疑,立刻给内阁下旨意,逮捕罗龙文,立刻严审,就在山东审!主审官张居正,陪审官田玉生和赵云安,寻个由头,把杨顺和路楷召回。”“是。”“吴栋和陆经应该还没收到锦衣卫的消息,这会还在等朕的旨意,也给他们吃个定心丸,让他们全力辅佐张居正审案。严世蕃是不能留了,冯保还在裕王府当差吧?你给他去个信,把朕的旨意递给裕王,他知道该怎么做。”嘉靖帝这时表现得相当落寞,既然要惩处严世蕃,就不能不动严嵩。但君臣几十年的感情,严嵩这个人,他还是很看重的。想到即将罢黜严嵩,清流一脉即将崛起,今后很多事都没人为自己遮挡,嘉靖帝心里还是很落寞的。“叫严嵩来,他这个人,朕还是要保的。”沉默了好一会,嘉靖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