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依旧没什么风,闷热,像是要下雨。两个管事一边一个,手里都整整齐齐地捧着一叠干净衣服,屏气凝神地在门外候着。董份和白启常一边一个,默默地站在严世蕃下方的两侧。说道董份和白启常这两个人,也是严党里面鼎鼎有名的人物了,虽然大多是恶名。根据明史记载,曾出任过吏部尚书的吴鹏,是个万人恨的角色,朝廷里的官员就没有待见他的,将严嵩视为“父亲”一样的人物。在他被梁梦龙弹劾下台后,官员们都很开心。董份出仕正是靠吴鹏这个人,娶了吴鹏的女儿,若非因为北方抗击俺答打了羞辱的败仗,这时他已经被升任为工部尚书了。被与俺答的战事连带,不能顺利升迁,他不敢埋怨严嵩和严世蕃,但山东几次通倭案,导致整个严党都被打击,他却将埋怨全落在胡宗宪身上,这次来见严嵩,也是想要添油加醋一番。白启常其人,官职不高,却是严世蕃极为得宠的一个“玩物”,明史记载,他经常将墨汁涂在脸上供严世蕃享乐,两人往往合被而眠,**不知乾坤为何物。此时,严嵩躺在那把躺椅上,双眼有些失焦,遥遥地望着房顶。纱帽很整齐地戴在头顶,只是四角的褶皱并未被捋顺,足见他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从内阁回来,老爹就没换衣服,一直坐在那里,严世蕃也只好穿着一身被汗浸透的衣帽,陪着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北边的败仗,分明是仇鸾和丁汝夔的过错,皇上该罚也罚了,我们为表诚意,给皇上修万寿宫的预算,直接高出两倍成,导致国库亏空……前线打仗凑不出那么多粮食,陈公公又不肯削减预算,到头来却说是我们落下的。”严世蕃闷着头说话了,“徐阶他们,还说是我们有意拖延,不想胡宗宪打胜仗……”说到这,严世蕃在内阁都没落下的眼泪,这时竟然流了出来。严嵩仍是抬头望着什么图案都没有的房顶。董份和白启常怔怔地望着严世蕃。“你们评评理!”严世蕃站起身来,“若是把户部交给徐阶他们,他们能办得更好吗?”“来人!快来人!”严嵩忽然喊出声,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董份和白启常连忙奔了过来,一人抓着严嵩的一只手,一人扶着严嵩的后脖颈将他搀坐起来,然后严世蕃用手慢慢抚摸着严嵩的胸。待严嵩不怎么咳嗽了,众人惊慌地对视着。严嵩仍是很虚弱地喊道:“快来人呐……”门外的两个管事这才进来,“老爷,您有什么吩咐?”严嵩声调忽然拔高:“快,快拿把刀来,给他们三,让他们杀了我!”听他这样一讲,那管事直接跪下了,董份和白启常也惊得不像样,跟在一旁跪着了。严世蕃咬紧牙根,恨恨地瞪了眼他老爹,也跟着跪下。“这里没你的事,出去吧。”董份不得不开口了,望着跪在那发抖的管事。那管事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然后将门关紧。“阁老,严大人,我们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紧的是打听清楚,戚继光和俞大猷的那几场败仗,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虽然扣押着粮草,但那两军……按理来说,粮草供给暂时是不缺的,毕竟是主力部队,缺谁,也不敢缺他们的。”白启常也接言了:“这一点非常关键。下面的人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个程度。那就只剩下两个可能:要么是谭纶在背后使坏,用意也是希望前线吃败仗,好让皇上怀疑我们。要么就是胡宗宪自己干的,阁老莫非给他去信,令他回心转意?可做到这种决绝的份上,也不像他啊……”严世蕃性情阴狠,最易暴怒,但头脑非常灵敏,远胜过其他人。这时跪着听董份和白启常那不经头脑思考的猜测,忍不住又懊恼了:“你们的脑子是不是都被女人啃干净了!被银子塞满了!”二人一怔,望向严世蕃。严世蕃:“胡宗宪一直违背我爹的意愿,就是为他那点破名声。左一道疏,右一道疏,无非是想告诉全天下人,坏事都是我们干的,和他姓胡的没有半点关系。这时候让前线吃败仗,对他有什么好处?竟然还猜测是谭纶干的,谭纶要是敢这样坑害戚继光和俞大猷,但凡留下一点把柄,不光是他,裕王手底下那些人,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以徐阶胆小怕事的性格,怎么会这样做!但要说这事和徐阶他们半点干系都没有,我是不信的……”说到这里,他喉头一下子就哽住了。董份和白启常还没明白严世蕃后面要暗示什么,但严嵩已经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因而被他儿子的话触动了,一直望着上方的眼,慢慢转望向跪在身前的严世蕃。严世蕃抹了把泪,“爹!您老骂的是,儿子是在外面总给您惹事。可戚继光和俞大猷吃败仗,和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在怀疑儿子通倭,儿子是有这个想法,但安插在倭寇身边的信人,到现在我都没有传达过任何消息。儿子明白,不到万不得已,这步棋是不能动的。您老无非是想问这个,儿子全说给您老听就是!”说到这里,严世蕃将头伏低,声音也有些哽咽了。严嵩将浸着汗的官服脱了下来,将纱帽也放在一旁的案上,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然后对董份道:“给浙江那边去信,问清楚到底是不是我们的人在为难戚继光和俞大猷。还有,这仗到底是怎么败的,查清楚后,六百里加急,我要第一时间知道。”董份跪在那里微微抬起头,先是望了一眼严世蕃,然后才惶恐地回道:“是。”严嵩长叹一声:“严世蕃觉得委屈,你们都很委屈。一个的工部尚书没了指望,一个的缠绵爱意渐渐消瘦。大把银子往口袋里淌的时候不觉得委屈。下面这群人,在浙江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你都知道吗?他们是在给我们选坟场。”“爹,都这种时候了,您就别和儿子打哑谜,是徐阶和您说了什么,还是陈公公?”说这话时,严世蕃将椅子拉近了严嵩。董份和白启常也将椅子拉近父子俩,一脸严峻地望着严嵩。“徐阶当然不会说什么,陈公公也没向我透漏。”严嵩这时眼中闪着平时一直难以看到的担忧,“可陈公公话里话外的质疑和失望,让我明白,一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发生,还被皇上提前知道了。”“难道真是通倭……”严世蕃本就是独眼,开口时,仅剩下那个好着的眼睛往外凸,好不恐怖,“谁会通倭?谁会给倭寇传递消息呢?除了我们这些人外,就属……”严嵩慢慢地望向严世蕃,满是鼓励他说下去的神色。就是这些时候,这个儿子的过人之处,往往让他都钦佩。严世蕃在严嵩的眼神中受到了鼓舞,说话也更大胆,“知道儿子布局的人不多,路楷和杨顺去了山东,要对付张居正和赵云安,腾不出手管浙江。鄢懋卿做事谨小慎微,生怕儿子不知道,办差时,连出恭都得和儿子讨个示下,自然也不会是他。除他们之外,就只剩罗龙文。罗龙文一向和那些倭寇有交往,一边偷拿朝廷的粮草和军饷,一边又将朝廷一些无关紧要却对倭寇很要紧的情报递给倭寇,两边都赚足了好处。若说通倭,真有可能的,也就是他了。”董份和白启常受到启发,也跟着在那死想。董份失声惊呼:“难道他自己拿主意,将一些行军布阵的重要情报递给倭寇,才导致戚继光和俞大猷吃了败仗?”白启常也惊了一跳。严嵩却仍是平静地坐在那,望着严世蕃。严世蕃手一挥,“有这个可能。但我觉得不会。罗龙文再怎么找死,他家就在这里,除非他连祖宗都不想认了,搞到那么多钱,去蛮夷之地生活?他过不惯的。我觉得是栽赃陷害。”董份和白启常都转向严嵩,严嵩这时终于点头。严世蕃:“爹刚才的责备是对的。是儿子没管好下边的人。现在这个结果,倒真是弄巧成拙了。山东的案子,我们当时没想到会生出这样一茬,就打着罗龙文的旗号给于氏族里送去那些东西,能使他们信得过。本以为做得干净,再有杨顺和路楷他们,任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那小子。如今罗龙文通没通倭倒是其次,关键真有这个嫌疑,若皇上也有追查的态度,我们就彻底陷入被动了。”董份接言了:“阁老,徐阶他们,知道这个事吗?”“我也是从陈公公的只言片语猜到的,因我想着世蕃和龙文的关系,才猜到这一层。除非他们早有安排,不然,徐阶不会往这层来想。”严嵩淡淡地说道。严世蕃站了起来,又习惯地踱起步来:“我们需得做出最坏的打算。无论罗龙文有没有通倭,既然皇上怀疑,他又和倭寇有理不清的牵扯,我们就得按他真的通倭来想,也按是徐阶他们的谋划。如今浙江这块地盘,除去胡宗宪这一支吃里扒外的东西,剩下的也大多是我们的人,徐阶要想筹谋,只能从谭纶身上下工夫。他地位只次于胡宗宪,倒真有这个本事。只是儿子有一点想不通,罗龙文与倭寇基本只在徽州和山西一带联系,根据地并不在浙江,谭纶怎么会怀疑到罗龙文身上?是谁给他出的主意?难道因为山东的通倭案牵涉着罗龙文,他们就把主意打向罗龙文?但时间上也说不通……”“按严大人的意思,假设罗龙文没有将军情递给倭寇,却有人提前给谭纶去信,让他去查罗龙文,查出罗龙文往日与倭寇有联系,即便罗龙文没有传递军情,却被过去的坏事拖累,硬加上一条叛国通敌的重罪……这招真是狠呐!”白启常心有余悸地回道。“到底是谁在耍这个心眼儿?”董份脑子有些跟不上了,又不能够不跟上话茬,便将两眼翻了过去,在那胡思乱想。严世蕃也纠结,这事毫无常理,就好像有人能够未卜先知一样。你下一步棋还没想好怎么走,已经有人下好破你局的棋子,同时给你埋一个巨坑。在他的印象里,裕王、徐阶、高拱这些人统统没这个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是严嵩执掌首辅二十余年。董份:“关口是胡宗宪不管事!他要按我们说的去做,早把山东那一摊子烂事处理干净,欧阳先生重新进入朝廷,掌管兵部,这一战我们何尝不能全力配合他打!”董份这话的意思,若是欧阳必进按照他们的计划被重新得到重用,由他掌管兵部,那么在兵部牵头的大局下,打赢了东南大战,也是兵部的功劳,是严党的功劳,在基本盘仍然稳固的情况下,严党依旧会如日中天,不必担心被事后清洗。“已经发生的都不说了!”严嵩发言了,“三件事,你们立刻去办。”严世蕃、董份和白启常紧紧地盯着严嵩的双眼。“第一件,既然不知道是不是裕王和徐阶的算计,就按最坏的打算。他们敢这样算计,明摆着想把事情往大了闹,盼着前线多吃几场败仗,把咱们全都拖下水。这时候再给前线供应粮草,反倒会显得我们底气不足,怕了。继续拖!我要他徐阶亲自过来求我!”三人眉头紧紧地拧着。“第二件,罗龙文去山东配合杨顺和路楷了吧?董份,你即刻给他俩去信,捉拿罗龙文进京,一路上务必要大张旗鼓地喊出罗龙文通倭之事,但也一定要说明,罗龙文这段时间绝没有前往浙江,和前线败仗并无干系。险情在此,我们也只好舍掉这孩子,尽量护住他的家人吧。”这时,董份和白启常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短短几个月,仇鸾、丁汝夔、左宝才、季黎和欧阳必进等人纷纷出事,如今连罗龙文这个严世蕃的拜把子兄弟都要牺牲了,他们压根不敢想,下一个沦落为这个下场的,会不会是自己。他们同时也很清楚,既然选择了这棵大树,将一切身家都托付在这棵大树上,不像胡宗宪那样,到底肩膀还扛着三分之一的苍生,三分之一的皇上,是有底气和严嵩说“不”的,而他们,无论是生是死,都只能顺从。“是。”董份回道。“第三件,罗龙文通倭这件事出来,山东那边,张居正和赵云安会将于氏全族通倭的案子往罗龙文身上扯。这案子不能拖了,世蕃,你动员一下关系,给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施压,立刻给杨顺严审之权,不要添陪审官。务必在罗龙文抵京之前,将于氏全族灭口。记住,是灭口,一个都不能留。只有这样,罗龙文通倭才能不涉及今年,彻底止步于从前,不连累到我们。”严世蕃:“听爹的,我们立刻去办。”只剩下白启常一个人无所事事,他搀着严嵩的手,“阁老,我扶您进去休息吧?”严嵩看了眼外面的时间,轻叹一声,“这个时候,皇上已经出关了,给我换身新的官服,我想,陈公公该喊我进宫面圣了。”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管家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老爷,陈公公来了!”严嵩重重地望了一眼严世蕃,“儿啊,事情都交给你们,能不能过这一关,也全看你们了。”“爹……”严世蕃悲恸地跪在严嵩脚下。严嵩摆摆手,“我也要去宫里应我的劫,我们……都保重吧。”说完,严嵩便在管家的帮助下,将官服和纱帽重新穿上,进前面大堂见陈洪去了。……与此同时。浙江抗倭的最前线,冒着一场大雨,胡宗宪在深夜走进大帐,怒气冲冲地瞪着谭纶。“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谭纶仍在看着张居正给他的密信,似乎早知胡宗宪会来,将刚温好的茅台酒倒出一碗,送到一个空案前,“部堂,坐下谈吧。”胡宗宪深深叹了口气,又深深望了一眼谭纶,然后坐下了,“你不想解释,我也猜到前因后果了。赵云安前日给我送的信,说于可远嘱托陆经去徽州和山西查罗龙文。接着张居正给你去信,你同时给徐阶去信,又派人去了徽州和山西。你派去的人和锦衣卫应该是前后脚到那两个地方,足够为你办很多事了。你们这样苦心积虑搬倒严阁老,宁愿让戚继光和俞大猷吃败仗,折损那么多在前线厮杀的将士,你于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