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放亮,李王妃抱着世子进宫了。此时的司礼监。司礼监值房北墙原本的五把椅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撤走了一把,原来陈洪坐的正中那把椅子上现在坐着黄锦。黄锦右边最后一把椅子坐着吴栋,另外两把椅子还坐着原来那个并不太监。两个督办工部造船的锦衣卫正跪在值房当中受黄锦审讯。黄锦目光幽幽地盯着两个跪着的锦衣卫:“你们也都知道,工部这项有多重要,草图都能画错,贻误了东南战事,不仅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在座的各位也逃不了。皇上在等着回话呢。咱家再问你们一句,草图到底是谁篡改的?你们日夜守在那里,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属下们确实不知。”年纪稍大的那个只好低头回禀,“当时是陈公公给的旨意,着令属下前往工部督查鸟船建造,我们一直守在工匠那里,深怕他们偷工减料,并没有核查鸟船制造工艺的问题。公公您也知道,我们并不懂工部建造那些事……”“可见这人心思坏透了!”黄锦再不耐烦他们的回话,大声喝道,“把工部那些涉事的官员都抓了,一个个审!”旁边的四个公公听见黄锦这话,不由皱起眉。吴栋立刻问道:“黄公公,如今陈公公不办差,这样大的事情,我们是否应该请示主子一声?”其实,这些公公都清楚到底是谁动了鸟船草图,是谁坏了制造工艺。黄锦骂“这人心思坏透了”,其实就是在骂陈洪,因为陈洪只给锦衣卫督查材料的权力,并没让他们看着草图,这是早有准备的。他对首席掌印太监这个位子,说不热衷是假的,但他之所以要审这个事情,致陈洪于死地,更大的原因却是私人恩怨。黄锦的干爹,正是被陈洪害死的。后世记载,黄锦是个难得的好太监,但再菩萨心肠的太监,在皇城这大染缸里,也单纯不到哪里去。黄锦对吴栋道:“是该请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一些鸟船都已经下海开往浙江了,工序上却出这样大的问题,我们拿着问题给皇上添堵,远不如拿出一个解决办法!”说完,黄锦立刻对站在门外的锦衣卫喊道:“把工部那些废物抓了!”……玉熙宫。没人知道,连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们都不知道,嘉靖会在这时候召见陆经。而带陆经进来的,正是被暂时革去职务,已不在司礼监供职的陈洪。陆经默然向他行礼。陈洪压低了声音:“人都接来了?”陆经用手半捂着嘴,凑到陈洪耳边低声禀道:“回公公,再有两日,就能进宫了。”陈洪:“嗯,消息我也提前透露给裕王了,有徐阶高拱他们,裕王应该能领会我的意思。”远处的当值太监:“刚刚外面传消息,裕王妃李氏递了牌子,今天要进宫面圣。”陈洪脸上立刻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转过头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改头换面还是难啊……裕王爷不信我,我早晚要死在宫里的。”殿门忽然走出一个当值太监,用自己的袖子将原本就洁净的大殿们坐墩飞快地擦干了,然后说道:“主子传了旨意,只让陆大人进去,公公先在这儿坐坐吧。”陈洪便在殿门口的坐墩上坐下了。摆在御案上的几份抄递,正是陈洪从山东提督学院誊抄来的一些考卷!嘉靖显然已经看过了这些词考卷,也显然还未对这些考卷作任何表示,手里拿着那面有手掌般大的单面老花圆形眼镜在殿内顾自走着。陆经低头站在御案一侧,静等着嘉靖发话。绕着精舍走一圈,嘉靖重新踱回御案前,望着那些考卷,终于开口了,“都说曹操是枭雄,诗词作得却比很多圣贤好。你认为,最好的是哪一句?”陆经当然明白:“回圣上,臣以为当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一句最有圣贤之意,最有帝王气象。”“于可远值得为君沉吟吗?”嘉靖反问。陆经从容答道:“这些考卷已经能证明,何况这一次东南大战,胡宗宪决胜不难,但能保全我军不损一卒,还是要靠即将下海的鸟船。于可远虽无功名,其功可表。”嘉靖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诚。陆经知道应该将头抬起来了,恭迎询望,满脸赤诚。嘉靖不再看他,又拿着花镜对着考卷一行一行看着,嘴里又突然冒出一句:“土地积弊,积重难返,难道这也算‘其功可表’吗?”嘉靖指着于可远所作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那篇股文。陆经心里咯噔一下,他清楚,这个问题若是答不好,会有杀身之祸。陆经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回圣上,于可远只是在为圣人立言,未入仕途,所言或许不妥,其心却是善的。”“我看这人的心并不善,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张居正前些年所作的《论时政疏》和《荆州府题名记》也算是世传之作,他当府试的主考官,这人作这样的文章,分明是投其所好!”嘉靖帝冷笑了一声。陆经立时便跪倒在地上,“臣有眼无珠,请圣上责罚!”“罚你做什么?”嘉靖帝忽然又大笑一声,“投其所好,才是智者所为嘛?不然,你以为严嵩的‘青词宰相’是怎么得来的?”说这话时,嘉靖帝颇有些自嘲的意思。青词宰相四个字,不仅是对严嵩的嘲笑,更是对嘉靖帝的批判,他能当着陆经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他什么都明白,却也什么都不想改变。嘉靖帝这是在表达态度,连“青词宰相”这样的批判他都能忍,区区针砭土地积弊的言论,他更不在乎。任你如何针砭,我改一下,就算我输!陆经深刻地感受到帝王情绪之变,实在难以揣摩。嘉靖帝又问:“那陈洪值不值得为君沉吟?”这更不好答了,“陈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臣不敢讲。”“朕要你讲,你就讲!”庙堂的大学问就在应对,陆经的学问此时显露出来,“宫外是严阁老徐阁老,宫内是陈公公黄公公,孔圣人有言,‘凤兮凤兮’,终是一凤。陈公公对皇上是不二之心,黄公公和两位阁老也是不二之心,皆值得‘为君沉吟’。”嘉靖:“但愿这些人能保持不二之心,外除倭患,内肃吏治,东南不生乱子,朝堂不生乱子,朕也能继续问朕的道了。”陆经只好又把头低下了,“皇上圣明。臣启奏皇上,黄公公已下令锦衣卫抓捕工部官员,北镇抚司是否立刻派人?”嘉靖:“陈洪这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给朕出难题来了。你也给朕出难题,裕王和裕王妃也给朕出难题。”嘉靖紧紧盯着陆经,一字一句地道:“你们……就都那么恨严嵩,恨不得他早点死吗?他已经八十了……”陆经后退一步跪了下来,“臣不敢有此心。”“你敢,你父亲陆炳就是他害的。如今你拿着于可远的考卷送给朕,让朕阅览,无非是想激起朕的爱才之心,保住这个人。陈洪事先不告诉朕,自己偷偷在工部闯下大祸,逼朕在他和严嵩之间做选择,连裕王和裕王妃也牵扯进来,你们……这是在逼宫啊!”陆经浑身一颤。大祸临头了!砰!砰砰!砰砰砰!一连串巨响,在玉熙宫的地板上响起,每磕一次,陆经的额头便迸射出一滩鲜血。嘉靖静静地望着那血,神情没有一丝波澜生起。直到陆经将血肉磕模糊了,嘉靖才摆摆手道:“罢了,儿子儿媳妇,朕还是要护着的。陆炳跟着朕那么些年,朕确实有负于他,陆经,这次这个事,朕就不罚你了,也给你提个醒,离这些是非远点儿,尤其是离陈洪远点。朕啊,不想再换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了。”“臣叩谢圣上隆恩!”陆经这才停住。“让陈洪重新回司礼监供职,把黄锦叫回来,他再继续闹下去,就没人能保住他了。”黄锦毕竟是从小跟在嘉靖身边的人,可以说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为大局考虑,他不能支持黄锦,但还是要保下这个对自己最诚心的奴才。这个旨意并不是对陆经传达的,而是殿内的当值太监。“奴才这就去传旨。”那当值太监轻悄悄推开殿门,向殿外候着的陈洪传旨去了。嘉靖接着道:“这个于可远,确实是人才,要保住。等院试成绩下来了,他的考卷,拿给朕看。还有……四宗会讲要开始了吧?你去裕王府告诉裕王一声,会讲时,让冯保带着世子去见见世面,总在王府听学,是学不出什么的。你要全程随护。”陆经双眼一亮。让自己去裕王府,还陪世子参加四宗会讲……这是嘉靖帝给自己安排后路呢,让他远离是非场,提前投身到裕王阵营里。“臣!叩谢圣恩!”这个头,陆经磕得格外慎重,也格外真诚,然后爬起退出了精舍。……陈洪手捧着一盆热水踏进殿门,向精舍那道门走去。平时伺候嘉靖,陈洪都是身穿便服进出精舍,如同家奴一样里外忙活着,进出也无需见面就拜。今日官复原职,虽然值得欣喜,但他并未向往常一样身穿便服,而是穿着掌印太监的大红朝服,走进去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然后把头一抬——便是一惊:“哎呦,我的主子万岁爷,这活怎么能让主子干!”说着慌忙将那盆热水放在地上,奔了过去。嘉靖这时竟然蹲在蒲团旁,自己挽起裤脚子准备泡脚!陈洪奔过去了,嘉靖却仍坐在那里脱裤子,陈洪慌忙撩袍跪下,“主子,主子,让奴才来吧!”嘉靖抬头看了一眼陈洪,尤其看到他那那大红官服,“怎么着,事情干都干了,也没问过朕的意思,却在朕眼皮子底下装样子了?”嘉靖只是挪了一下身子,挽着另一根裤脚子。陈洪只好跟着膝行了两步,一边伸手帮嘉靖挽裤腿,一边讨好地答道:“主子是天上的神仙,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主子您,奴才本想讨主子示下,唯恐有损主子圣德。是刀山是火海,是油炸是炮烙,奴才都认了!可万不敢欺瞒主子!”嘉靖倒也松开了手,让陈洪挽裤腿,慢悠悠地道:“给你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只是胆子忒大了点,这种事也敢自作主张,还将裕王牵涉进去,就凭这个……”嘉靖声调忽然抬高了很多,“朕就能杀你一百次!”能将杀轻而易举地说出来,陈洪知道,这一关他是过了。“能死在主子的旨意下,是奴才们的福分。”“我可没有旨意给你!”嘉靖拉长声调,“脱去这身皮!仔细干你的活去!别在朕身前碍眼!”陈洪灰溜溜地跑到偏殿换衣服去了,他自以为逃过一劫,实在不是。擅自做主这种事,在嘉靖帝眼里就是大忌,此时不杀他,是因他还有些作用,还没到动司礼监的时候。或许,在嘉靖帝看来,严党已经难保。严党一倒,清流一脉便要登台,陈洪最大的错处就是不该主动向裕王示好,陈洪监若是和裕王党走到一处,便是内阁、“太子党”和司礼监这三个最重要的权力机构并到一处,深有架空皇上的嫌疑。陈洪想在嘉靖龙驭宾天后寻找新靠山,实则是一步死棋。当然,嘉靖帝到底有没有借助陈洪之手除掉严嵩严世蕃的意思,就没人能猜得透了。不一时,黄锦满头大汗地踏进来了,跪在地上,面朝着嘉靖,却没有抬头,而是望向地面。“蠢奴才,谁允你进来的?”嘉靖帝两眼倏地睁开了。“奴才特来向主子请罪,请主子责罚。”说这话时,黄锦颇有些言不由衷,特别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嘉靖笑了,他就喜欢黄锦这副蠢直的模样,“你啊,是不是在怪朕复了陈洪的职?”“奴才不敢,陈洪本就比奴才会办事,他当掌印太监这个职,奴才是服气的。”“那你在恼什么?来,到朕身边说。”黄锦委屈巴巴地爬到嘉靖帝脚下的台阶,“主子,奴才不明白,陈洪敢背着您干出这种事情,鸟船一旦下海,开赴浙江,折损了前线的士兵,他就是最大的罪人!”嘉靖帝道:“继续说。”“他是冲着严阁老去的,但皇上现在并不想动严阁老,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他逼着您表态,还拿军国大事做赌,您不仅不罚他,还任由他在工部胡闹……”嘉靖帝:“东南大战打响,朝局便乱了。东南大战一停,朝局会更乱。陈洪做得虽然不对,却也是拨乱反正的一剂猛药,这些事,你不懂,所以朕从来不会让你去做。朕给你几天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是希望你明白,站在这个位置的不容易。你想来是没有看懂的。是朕高估了你,你啊,一辈子也只能当个秉笔了。”“奴才不管什么秉笔还是掌印,奴才只想跟在主子身边,伺候到奴才伺候不动那天。”黄锦偷偷抹着眼泪。“别在这哭哭啼啼的了,被你那些干儿子干孙子看见,岂不笑话?”嘉靖帝笑得也像个小孩,“你今日为难了陈洪,难保陈洪改日不会为难你,这些天,你就在朕这里当差避一避风头吧,等那个于可远进宫,你私下里把他带来,别让旁人知道,朕想见见这孩子。”“是,奴才都记下了。”嘉靖帝抬头望了望殿外,“这个时辰,裕王妃也该带着世子进宫。裕王身子骨弱,朕也不好再为难他,你将裕王妃和世子接进来,朕就不见了,给他们吃个定心丸,便让他们回去吧。”……舟车劳顿,行了四五日,于可远在一群太监和锦衣卫的护送下,终于进了北京城。随他一同进城的,还有今科山东院试的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