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带着鄢懋卿等官员,浩浩****百来十号人,到了西苑禁门,刚好撞见徐阶和高拱的轿子,似乎在跟禁门前的把门太监交涉着什么。今日把门的规格显然升高了,是司礼监大太监陈洪的干儿子,搬把椅子坐在门外,禁门外站满了禁军,禁门内还站着好些东厂和提刑司的行刑太监。风向虽然改变,但严世蕃的威势仍在,他先下了马车,等后面的人都下了马车,将众人分开,登上了禁门台阶,径自越过徐阶和高拱,“张公公,到底怎么回事?六部九卿这么多官员这么多公事要到内阁审,你们就这样把着门禁,难道要把大明朝的内阁废掉?”那张公公本来对他还算礼敬,站起来时听他语音这般离谱,又早得到陈洪的消息,知道今日便要对这位发难,脸上便也不那么好看了:“严大人听谁说内阁废了?谁敢把内阁废了?”严世蕃依旧气盛,“首辅抱病在家不见人,一个次辅要把朝堂的所有事包揽了,司礼监现在又不让百官去议事,各部的公文要不要票拟?东南大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鸟船出了问题该怎么处置?你们总该给个回复!”连番逼问,那李公公神色越发冷峻:“严大人,按你的品级似乎不该同咱家这样说话,按你的官职,刚才那些话也不该是你问的,咱家更不会回答你。”严世蕃多年来,一直替他父亲掌管内阁事务,嘉靖也曾多次赞赏他“勇于任事”,在其他官员来看就是独断专行,如今严党虽然岌岌可危,父亲的首辅却还在着,这股霸道想要改,一时也难。现在被那张公公当着众人的面讽刺,心中的怒气直接翻涌上来:“那我该怎么同公公讲话?我大明朝,自太祖开辟以下,除了朝会以外,百官见皇帝都可不跪,见您李公公,难道要我跪下回话不成?”“咱家可没这样说过!”李公公冷声应道。“既然无话可说,咱们就论正事!一个工部,一个户部我都兼着差使,东南大战的粮草供应还要靠我向各省各部官员联络,我现在就要进内阁,误了百官的事,误了东南大战的事,恐怕你李公公还不能担责!”那李公公在陈洪手底下当差,也不是善茬,不紧不慢道:“这样说就对了嘛!有公事就谈公事,严大人既然问到这里,咱家就一并告诉身后的诸位大人。司礼监内阁商议过,今日的首要任务是重议山东院试,有关系的,礼部,翰林院和国子监,除这三个,各部有公文的都在这里交了,我们会送进去,该票拟的内阁会票拟,该批红的司礼监会批红。”说到这里,他一声呼唤:“来人!”禁门里走出几个东镇抚司的锦衣卫。那李公公:“把各部的公文挨次收上来,送内阁去!”“是!”几个锦衣卫答着,便分头走向徐阶、高拱和严世蕃等人面前,“各部大人有公文都请拿出来吧。”徐阶和高拱对望了一眼,并没说话,而是望向严世蕃。鄢懋卿等人也望了一眼,立刻朝着严世蕃投来询问的眼神,哪里敢将公文就这样交出去。严世蕃急的就是这个事。老爹闭门不出,皇上没有旨意,现在听了李公公所讲,公文都要移交徐阶,司礼监也帮着徐阶,明显是要排挤严党这些人,心中更是疑窦重重:“李公公适才的话,严某没听明白。是不是说从今个起,六部九卿所有的事都由徐阁老一人说了算?还有今个重审山东院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陈洪陈公公和徐阁老自己的意思?”这话说完,严世蕃的眼神已经从李公公那里转向人群中的徐阶。徐阶却以目视地,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那李公公望着他好一阵子:“咱家已经说过,除了公事,其他的话咱家都不会回答。”说到这里转对几个锦衣卫:“继续收!不愿意交的就让他捂着,先收肯交的!”那几个锦衣卫便去收那些已经拿在手里的官员们的公文。李公公望着那些交了公文的官员,“交了公文就没你们的事,都回去,明天来取回文。”朝局突变,京师各部衙门司以上的官员无不狐疑忐忑,有些是确实有正经公文要报内阁,有些却是寻个借口探究竟。见到这个阵势,听李公公的招呼,无论是探消息还是办公事的,都知道接下来再不走,极有可能卷入一场政潮之中。一时间有轿的坐轿,有马的上马,一大群人都没了先后顺序,转眼间一条好宽的跸道竟马轿乱碰挨排着抢道而去。这里立刻冷清了很多,只剩下严党官员一拨,徐阶高拱一拨,站在禁门石阶左右。那些收了公文的锦衣卫都望向椅子前的李公公。李公公脸色不好看,“当你们的差,看咱家干什么?”锦衣卫只好赔着笑走到徐阶和高拱面前。“徐阁老,小的给您老当差,您老有……”话说到这里,那锦衣卫便愣住了,本想说“您老有公文就交给小的吧”,但转念一想,徐阶是次辅,高拱是阁员,这两人是无论如何也要进禁门,到司礼监去审公文的,又何必收公文呢?既然问不得,也不知徐阶为何不向李公公请示,直接进内阁,便只好到严世蕃面前:“严党人,小的给您当差,您有公文就交给小的吧。”严世蕃根本没将这锦衣卫放在心上,“李公公,严某再问一句,今日审议山东院试,封闭西苑进门,是不是皇上的旨意?从今往后,大明朝六部九卿的事是不是都由他徐阶一人说了算!”言到痛处,严世蕃连面子都不要了,直呼徐阶的大名。那李公公好不耐烦地叹道:“严大人要还是问这样的话,就请回家问严格老去。”说完便转向徐阶和高拱:“阁老,高大人,咱家可不敢阻拦您两位,您两位该去内阁审批公文了。”这两句话将严世蕃顶得愣在那里,眼见他只是对自己这样,对徐阶和高拱却是非常热情,便一时说不出话来。禁不住瞟了一眼站在那边的徐阶和高拱,想听听他们如何回话。“李公公,事有轻重缓急,内阁的公文是该审阅,但眼下还有一件事,国子监和翰林院正在重审山东院试成绩,我是礼部尚书,国子监和翰林院都归礼部管,按照规矩,我该在场。所以,想向李公公请示,去翰林院一趟。”李公公沉吟着,“倒也不是不行,您一人去就够了,徐阁老留在内阁审批。”徐阶从怀里拿出一道公文,“听说陈公公到翰林院去了,我必须去翰林院见陈公公,工部出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听到这里,严世蕃才明白过来,徐阶和高拱并不是从外面准备进内阁,而是从内阁来到这里讨个示下,往翰林院赶。这话让严世蕃来了精神。既然严世蕃他们不能进内阁,徐阶和高拱他们就不该离开内阁,他立刻露出了冷笑,紧盯着那李公公。鄢懋卿等人也来了劲,跟严世蕃一道紧盯着那李公公。高拱此时却出奇地冷静,默站在那里,但明显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气势。徐阶一脸的端严谨慎,走到李公公面前掏出袖袍里的公文:“这份公文是工部督办鸟船的急报,船舶司发往浙江的十艘鸟船出了问题,是万万不能下海作战的。后面的鸟船该不该继续造下去,发出去的鸟船怎么处置,什么原因导致鸟船出问题的,都在等陈公公的意思。今天不能解决这个事,误的可是军国大事!”那李公公的脸色也凝肃了,同时难色也出来了。严世蕃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却不敢确认。那李公公望着徐阶:“军国大事确实不能耽误,徐阁老就不能将公文给高大人?由他带到翰林院,向陈公公禀明。”徐阶:“李公公应该清楚,六部九卿从来职务分工明确,高大人管着礼部,在工部并无兼职,他向陈公公回话不妥。”“那也该是李阁老去。”李公公说的正是工部尚书李春芳,还朝着徐阶和高拱身旁望了一眼。徐阶和高拱脸色忽然就尬住了,他们哪里不清楚,这事让李春芳办最妥当?但李春芳何许人也,早就洞察到鸟船这问题出得太过巧合,不愿牵涉到这次政潮里。所以,在看到门禁这里被李公公堵住,李春芳便寻个由头回到内阁,将公文交给了徐阶。徐阶刚开始还不肯答应,非要拉李春芳去,但裕王妃和世子已经从玉熙宫回来,带回皇上的意思,虽然没有明确旨意,话里话外都同意对严党动手了。所以,徐阶和高拱不仅是为山东院试成绩而去翰林院的,更是为配合陈洪向严党发难,真将李春芳这个老油条扯进去,就担心他怕担干系,把事情继续拖延下去,便只好由他去了。这时,徐阶大概也明白陈洪将李公公安排在这里的意思了,就是想激怒严世蕃,强行闯进翰林院。不然,没有严世蕃这个主角到场,陈洪算计了这么多,岂不是白费?显然这位李公公,还没明白他干爹的意思。要说徐阶和高拱这两个人,同作为清流,无论性格人品,还是为官之道,都有极细微的差距。拿高拱来说,勇猛刚烈却不失智慧,有担当,有底线,即便后来被张居正搬倒致仕,被清算时,家里并没查抄出来任何脏物,这也是他能在死后被万历赠复原官,诏赠太师且福泽后代的原因。徐阶这人更加谨慎,属于道貌岸然那伙人,将君子圣贤的话看得比谁都重要,但私下里什么阴谋诡计都敢使,算计人的时候从来不管礼仪道德。用俗语来说,属于“蔫吧坏”。他望着严世蕃,又望着高拱,心中便生出一个计谋,想到了后面要说的话。“户部管着军需粮草,鸟船造或不造,一应的预算,按理也应该向内阁面议。何况国库空虚,鸟船若是暂停,余出来的银子也该挪作更需要的地方。工部的公文呈给陈公公,是关乎兵凶国危,户部和礼部都不该和工部攀比。就让肃清带着公文进去,我愿意回内阁等批文!”说完踏进了禁门,朝着内阁的方向迈了一步。高拱直接就是一愣。明明在内阁说好的,是徐阶领头,李春芳和他高拱一起去,有什么难处大家一起扛。先是李春芳走了,这时徐阶也想走,高拱心中何等不快,但现下是大家齐心协力对抗严党,不该起内讧,脸虽然耷拉着,仍然忍着。他明白,徐阶这是希望自己顶在前头,充当倒严的急先锋。李公公想了想望向高拱:“高大人,您先带着徐阁老的公文去翰林院吧。”高拱朝着徐阶拱了拱手,接过公文,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扭头就朝着翰林院的方向去了。李公公又对严世蕃道:“严大人,徐阁老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徐阁老认为工部的事关乎兵凶国危,您能理解吧?”严世蕃:“我还兼着工部侍郎!他高拱是什么身份!能管工部的差!你们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我?我也回李公公一句话,这样的猫腻我不会回答你!看你们怎么做戏!”李公公终于被惹恼了:“来人!立刻送高大人到翰林院见陈公公,军国大事还敢玩猫腻,等着皇上砍头就是!”严世蕃咬紧牙根,他明白这时候若是不反抗,任由陈洪和高拱他们在鸟船上面做文章,就真的玩完了,也不再管什么规矩礼数,振臂高呼了一声身后的官员:“刀都架在脖子上来,不反抗是死,反抗或许还有一条出路!”李公公眯着眼:“你们要做什么?”严世蕃吼道:“我再问你一遍,堵住西苑禁门,到底有没有皇上的旨意!”李公公摇头:“咱家不必答你!”“好!那就比谁人多!”话音落下,严世蕃率先冲向了禁门,鄢懋卿等人还有些犹豫,站在那里望着李公公。那李公公也动了真气:“反了,都反了天了!”鄢懋卿几乎同时跺了下脚,招呼后面的人一声,也跟着严世蕃去了。李公公朝着后面的锦衣卫和行刑太监使了个眼神,就要动手拿人,剑拔弩张之时,禁门里面走出了四个人影。远远的一嗓子犹如雷霆霹雳,炸响在所有人的耳畔。“都吃饱了撑的!在这胡闹!”显然是黄锦的声音。“没有皇上的旨意,没有我的命令,谁让你们出现在这里的?滚回去领板子!”接着是陆经的怒音。石迁只站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一切,根本没有管事的意思。于可远站在三人的后面最不起眼的位置。那李公公瞧见司礼监两位大太监和锦衣卫指挥使都来了,瞬间就没了硬气,一路小跑到黄锦面前,“您三位怎么来了?”“啪~~!!”黄锦一巴掌扇在了李公公脸上。李公公神情一震,捂着嘴巴好委屈的模样。“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敢这样对百官?”李公公又不敢提出陈洪的名字,只能杵在那里哭着。“滚回去,咱家现在没时间罚你。”李公公如蒙大赦般地跑开了。严世蕃等人瞧见黄锦和石迁走过来,脸色好了很多。严世蕃问:“黄公公,皇上可有旨意?”“咱家这里并没皇上的旨意,严大人,你们堵在禁门做什么?”严世蕃又怒又委屈地将李公公堵住禁门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问:“黄公公,您应该从玉熙宫出来,西苑禁门关闭,是皇上的意思吗?”黄锦微眯着眼,脑海中响起嘉靖的嘱咐,便道:“这个,咱家就不知情了。”严世蕃眉头皱了皱。黄锦又道:“小李子是陈公公身边的人,是不是皇上的旨意,严大人该去问陈公公。”严世蕃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正是不知道封闭禁门是谁的意思,才这样纠结的。若是皇上的意思,他闯进去,往严重了说就是谋反,当然不敢。若是陈洪的意思,必然有阴谋,有算计,坐以待毙未免过于被动。他愈发不理解,他老爹为何要闭门不出。若是严嵩在这里,无论进内阁还是翰林院,事情都顺理成章。“我兼着工部的差,工部的案子不能只听旁人的一面之词,公公,请恕严某不敬,只好去翰林院找陈公公问一问,为何要犯这样的忌讳,背着百官议论工部的案子。”说完,严世蕃的目光慢慢推移,从黄锦到石迁,再到陆经,当落到只露出半个身影的于可远身上时,他不由一顿。这人只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平民无疑。但什么样的平民,能够跟在这三位身后?严世蕃猜不透,或者说,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却不敢深想。真要是那样,便说明不仅仅是徐阶和陈洪他们,连这几位的风向也变了,就表示皇上那里的风向也变了,焉有他的活路?虽然不敢想,问总归是要问的。“这位是?”黄锦慢悠悠地回道:“陆经在民间寻来的艺人,绘画上很有两把刷子,带到翰林院给大学士们瞧瞧,看能不能把《永乐大典》破损的绘画补上。”严世蕃没有完全放松警惕,正要询问名姓时,石迁接言了:“军国大事要紧,严大人,你们若要去翰林院,还请尽早,我们也要过去了。”说完便调头走了,根本不给严世蕃多询问的机会。这番变故,更加坚定了严世蕃去翰林院的决心。而在远处旁观的徐阶,此时也有些惊疑,他显然猜到黄锦等人从玉熙宫出来,若这个平民打扮的人真如他猜想那般,正是于可远,是否代表了皇上的某个态度?他是知道陈洪暗地里将于可远召进宫里的。这时便有些后悔,似乎不该让高拱一个人顶在前头,自己也该亮明态度。但官场中的抉择,往往就是一瞬之间,轻易不能回头。徐阶只能静静地望着这群人踏入禁门,浩浩****地朝着翰林院的方向去了。远离风暴口虽然避免了危险,却也失去了很多机会,尤其是这种足以扭转乾坤的政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