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府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豪华,与其他达官显贵相比,甚至有些寒酸。于可远望着这处不算很大的宅邸,心里想着,还不如戚继光送的那套宅邸,可见高拱是确实的清官。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但高拱不想太早放于可远回山东,四宗会讲的日子就要到了,作为清流一脉的中流砥柱,高拱也是要去参加的,不仅是他,还有世子、张居正等人。于可远只好去信王正宪,约他在会讲临近之期相见,地点自然是南京,先去拜访赵贞吉。但真到了南京,有世子、高拱和张居正这些人,恐怕得换成赵贞吉前来拜访了。这几日也没什么新鲜的,基本都在高府里度过。白天高拱要去内阁议事,忙一整天,于可远、高邦媛、邓氏和于阿福参加了高夫人的邀约,陪高夫人在府外赈济难民,这是高夫人常做的善举,真真是一位菩萨心肠的人物,相处也是极融洽的。所以一切都顺利——于可远在赈济中帮了不少忙,还避免了让自己说出任何需要负责人的话。但是,于可远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丝的幽怨情绪,而且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双重压迫的困境之中。邓氏、阿福和高邦媛,以及长辈张居正、高拱、徐阶等人都为他能够得到皇上的青睐而骄傲——但他们又都担心于可远立场不明,如今首辅次辅分庭抗礼,裂痕已经渐渐变大,于可远虽然人微言轻,其智慧是不可估量的,毁是毁不掉,当然都想争取。所以,当徐阶差人送信来时,便嘱咐他要内敛,不能太过显眼。话里话外便是热衷提醒自己,让他知道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他们提拔和青睐的才子,不应该“自视过高”。他们对于可远的态度是又卑又亢,又喜又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屡。于可远明确地回应,告诉徐阶自己最近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除了高府之外,没有和任何朝中官员有过来往。徐阶应该明白,让于可远自视过高的危险绝不存在,高拱会保证这一点的。这也是很隐晦地表达自己态度的一种方式,所以自那之后,徐阶便没有再来信。今天下朝,高拱回到家,在大堂召见了于可远,他为冗员的事情向于可远提了好多难以回答的问题。正式相谈前,于可远在大堂朝着高拱毕恭毕敬地行礼,然后试图找到他要从什么角度切入。二人之间有些紧绷,这是必然的,于可远一向把这种谈话视为用命打仗。“国事一误再误,我本以为,严嵩严世蕃倒下去之后,朝局会有很好的改善,但我低估了某些人的能量,严嵩虽然已经致仕,他在朝局中的影响却无处不在,倒严不倒严嵩,余下的严党官员仍然抱团,徐阁老和我拟定的很多议案,内阁和司礼监都通过了,真执行了,却得到重重阻碍。”高拱从这里入题了。“师相,您想谈一谈削减不必要冗员、过度开支、上下不齐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对吗?”于可远问,并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措辞很糟糕。高拱乐了,“你想聊聊朝廷的冗员和过度开支吗?有什么见解?”他说着,眼光一闪。“是不敏失言了。”“你我不必如此,踏一船,行一船之事,将来你来礼部,我们便是上下级关系,皇上又准我收你为徒,在朝局里,上下级,师徒的关系,最是紧靠,也最是危险,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你有真知灼见,不妨一说。”高拱眯着眼笑道。“师相,这事谈起来,可有得说了,您应该不是为这事的吧?”于可远歉意地笑着。“谈完官员存档信息之后,如果时间不晚,我们再说这个。”高拱说。官员存档信息?这不是吏部和北镇抚司应该干的吗?前者调查官员的明面信息,后者调查官员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秘密。高拱虽然是内阁次辅,但这种事,要管也该是徐阶这个吏部尚书来管的。于可远很想劝服他,不要管这种事情,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高拱认为,官员对此极感兴趣,并担心会有猫腻。这话落在徐阶耳朵里该有多恼火?于可远委婉地劝说,高拱不能以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来贬低吏部的工作。高拱似乎掌握了对话的主动性,“你既然刚才已经说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又有何不可呢?”于可远为高拱斟满一杯茶,然后重新坐回左下首,沉吟了一会,“那吏部会怎么说?”高拱轻叹一声,“是我失言了,我问了徐相一个问题。”于可远用殷切的眼神表示关注。高拱接着道:“我问徐相,我大明朝是否是君治帝治,而非君臣共治。”于可远不由一怔。高拱竟然敢问出这样敏感的话题?他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虽然按照圣人们的言论,君臣共治是极高的境界,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君王下放很多权力。大明朝看似历代帝王都在歌颂君臣共治,君臣和谐,但实际上都是君治帝治,权力完全集中在帝王手中。在嘉靖朝尤其如此,嘉靖太懂人心,也太懂势力权衡了,看似他将权力全部移交到司礼监和内阁上,但通过这些部分官员和太监的内部斗争,他永远都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高拱说道:“我问完这话,徐相沉默了。他提议建立更完备的臣子档案,更准确地说,是要建立六品以上所有官员的档案,包括我在内。它听起来有个无伤大雅的名称“清廉册”。它意味着任何一个官员,无论在文在武,只要在职,内阁都能检查他的任何事——他赚了多少银子,他得过什么病,他的侍从马车,他住的宅邸,他结识过的人,甚至连他子孙在哪里上学,一应俱全。我想不通徐相为何要这样做,若说是溜须拍马,想向皇上示好,但此举明显是在抢东镇抚司的活,是给黄锦找不自在。若说是为他身后那些世家大族,但官员信息整理如此齐备,过严则败,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于上于下都没有好处。所以我才有那样的疑问。若真施行徐相那样的议案,我大明朝连君臣共治的面子都维持不住,将是彻底的君治帝治。我想不通,只好来问问你了。”于可远沉吟了好半晌,脸色有些差,“您是要不敏给您一个提议,如果可能的话。其实师相能将这些掏心掏肺的话讲出来,不敏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因为……嗯,这是极敏感的问题,每个官员都会害怕的事情。应该把这一点讲清楚——不要拐弯抹角——事实是明摆着的,这的确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百官有权知道,也有权对此事发表见解,应该让所有官员去议。”高拱眯着眼笑了,眼神中既有赞赏也有些不悦。他对于可远这番圆滑的回应不悦,又对他这处事老道且不愿轻易涉险的态度而感到高兴。高拱:“但是可远,你还没有给我具体的提议呢。”于可远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师相,很抱歉,我没太理解您的意思。”高拱:“换一个角度吧,倘若你入仕了,在这次谈话中,你冒犯了我,你希不希望我回到内阁,用这个‘清廉册’,查查你的生平,你的某些隐晦的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于可远苦笑一声:“师相,您是知道的,和不敏一样清楚,这不是大明朝该有的制度。不管怎么说,这种对内揭发检举的行为,都不会发生的。”高拱:“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有这个能力,你是打算这样做的。但是目前还没有能力办到,对吧?”这是典型的语言陷阱了。这时高拱谈话,便不仅仅是想向于可远询问,更多是想看看于可远这人的真本事了。于可远正襟危坐,“朝廷不是没有这个魄力和能力。内阁当然可以审查任何一个官员,乃至未入仕但有资格入仕的生员,只要内阁想的话,那是说,呃,对百官进行审查。不是师相您,当然,不敏指的不仅仅是您。但是,内阁对百官真的有这个兴趣吗?呃,我的意思不是说内阁对百官不管不顾,不是这个意思,当然是有的,我的想法是,我们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对百官表达关切,如果您传达出这个意思,因为朝廷不应该审查百官。”高拱:“那清廉册有什么用呢?既然不是为了对百官进行审查。”于可远绞尽脑汁地想着,“您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问题就是,百官不过是被‘清廉册’这三个字吓到了。它实际上就是白纸黑字,它用来储存信息,加速朝廷政务的处理,吏部对官员的罢免和任用,以此避免书办杂员的大量增加,这是减缓冗员的一个好办法。”高拱呵呵笑着,“但只要你将某些事情写上去,以后就会有人将这些事情抖出来!”于可远:“这未必吧?”高拱:“难道你愿意消耗大量白银、时间和精力,来储存你永远都用不着的信息?”于可远知道,这时再不提出一些有实际意义的方案,就真的要惹这位脾气火爆的高大人发火了,“师相先消消气,徐相既然提出这个问题,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危害和好处我们都提到了,既然徐相执意要向皇上提请这个议案,我们在不表达认可的态度同时,可以提出一些限制措施。第一,没有皇上的旨意,任何官员不得查阅清廉册。第二,未经皇上旨意的探查必须作为犯罪论处;第三,任何官员应有权向内阁申请查阅他本人的信息,并修改错误。师相,您觉着这些提议怎么样?”高拱沉默了一会,然后连道三声“好”。“这是眼下唯一能办成的事情了。其实不止徐相着急,我也着急,严党那些官员仍然不倒,很多政务都运转不开,徐相和我处处受限啊!徐相极力促成这件事,也是希望能够从根上调查那些严党官员,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朝野一片朗清。只是欲速则不达,徐相这样做,也会为将来埋下祸患。”“当然,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提出这三条。”高拱:“为什么不是现在?”于可远:“这个,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做。毕竟司礼监还没有批红,真等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嗯,也得需要时间,您知道的,还是再等一等。”高拱大笑一声,“可远,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让我想起谁来了吗?”于可远讪笑一声,“该不会是李阁老吧?”“你还知道!”于可远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但高拱说他防守得特别漂亮,一些极敏感的话题,就应该用这些模棱两可的方式回应。次日,情况略有些好转。但只是稍微好一点点而已。于可远的态度仍然是模棱两可,但不幸的是,高拱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仍然是下朝后,高拱将于可远召进了自己的书房,这明显是关系更近一步的表现,于可远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很是满意,能走到这一步,他将来的仕途基本不用愁了。接着高拱告诉于可远,于可远的三条提议是对的,经过司礼监和内阁连同审议——皇上决定执行徐阶提出的“清廉册”计划,而高拱也当场提出,必须改变“清廉册”的某些规定。让高拱意外的是,徐阶竟然没有反驳高拱的观点。“是,师相,这是显而易见的。徐相本意并不是给百官找不自在,这只是权宜之计。”于可远低声说。“无论是不是权宜之计,我们都必须防止一切可能存在的阴谋陷害。”高拱继续说。“是,师相。”于可远低声道。“立刻改变。”高拱加了一句。这让于可远吃了一惊。“呃……师相您说的立刻改变的准确意思是什么?”“我的意思是立刻改变。”高拱说。“不敏明白了,您是说立刻改变……师相。”“咱们一个意思,可远。”到目前为止,谈话进行得还算不错。但在谈话一开始完全接受之后,于可远又开始一点点瓦解高拱的决心了,这个师相属实是有些莽撞。“唯一要注意的是,”于可远开始了,“也许不敏应该提醒您,您在内阁次辅这个位子时间并不长,却有极为大量的差事要进行,师相……”高拱打断他,“可远,”他坚定地重申,“内阁要修改清廉册的审查标准,现在!”“可是您不能,师相。”于可远说,公然地表达出来了。“我能,”高拱说,想到徐阶那副虚伪的为国为君为民的模样,他语气坚定,“我是次辅,是礼部尚书,是大学士,更是裕王的老师!”于可远决定改变策略,“的确是的,师相。”语气从盛气凌人切换到卑躬屈膝,“而且是清廉的忠臣,如果不敏可以这样说的话。”高拱无视他的花言巧语,“不用说奉承话了,可远,”他回答说,“我要让百官都有权查阅他们自己的信息,我要在内阁制定一个规矩,未经皇上许可,任何人擅自审查清廉册都是不法的,包括他高拱在内!”“是的。”于可远说,“一切都会如您所愿。”这倒让高拱有些无处使力的感觉,“对,”他说,“好,那我们就这样做吧,你来帮我想具体的限制规定,我向徐阁老和李阁老说这个事。”同时心里嘀咕着于可远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圈套,这小子太狡诈了。高拱猜对了,这里是有一个圈套。于可远利用这个机会向高拱解释,在内阁同意的情况下,可以把事情交由翰林院审议,然后再交给通政使司。在那之后,当然就一路顺风——直接到内阁,到六部九卿。高拱打断他,指出无需那么复杂的程序,直接从内阁开始,就他们几个阁员。“那太草率了,师相,”于可远解释说,“到这个时候,内阁才不得不广泛收取意见,虚心接受建议。”高拱勉强承认这点,但是提出明天到内阁之后,就可以定这些规定了。于可远认同——但提出如果徐阶和李春芳提出任何问题,这几乎是肯定会的,那么这些减益将不得不再次回到翰林院、通政使司和六部九卿。“这些我知道。”高拱有些生硬,“我是假定徐相和李阁老不提什么反对意见。”于可远挑了下眉毛,显然不想再做评论。其实他猜到徐阶的打算了,无非新官上任,根基不稳。一来他想借着清廉册清洗余下的严党,彻底坐稳内阁一把手,二来如今裕王党渐渐二分,眼看着高拱这一支就要起来,因为倒严这场风波,他万般无奈,但也只好和陈洪捆绑在一块,而黄锦等人则和高拱捆绑在一块,借着清廉册,他能够打压高拱这一脉,甚至借助这个东西,让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向自己靠拢,而不是处处受高拱辖制,很多计划都无法顺利展开。既然徐阶抱着这个心思,关于对清廉册的审查规定,他一定是不希望按照高拱的意思办。虽然在皇上面前答应得很好,要制定很多计划,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号召他的门生和党派私下里商议着如何驳回高拱的三个提议,明日去早朝必定是场腥风血雨。“所以内阁之后,那三条提议便可以施行了?对吗?”“是的。”高拱点头,“提交司礼监,由陈公公请示皇上的旨意,批红之后——当然还有一个法理的阶段。”突然情况就明朗了。突然间高拱意识到,于可远正在搅浑整个局面。蒙眼布神奇般地从高拱面前拿掉了,“可远,”他说道,“你在想大明律——而我在谈是否能办成这三个提议。”于可远轻笑一声,“如果百官拥有随时查阅并更改清廉册内容的权力,刑部和大理寺也有权对私自审查清廉册的官员进行羁押审理,那么修改《大明律》就是必要的,而且是非常复杂的。”对此,高拱选择了让步,“其实,没有必要非得让百官查阅,也无需羁押审理,只要派遣足够的人手看管清廉册,确保无旨意情况下没人能看到,不是吗?”于可远仔细想了一下。“对——”他终于说了,几位勉强。“那就这样定了,我们退后一步,确保最关键的问题被解决。”高拱竟然有种胜利的喜悦,他实在是小看了于可远这个孩子,在他身上,高拱竟然感受到了和严嵩、徐阶交锋的那种压迫。但于可远到了这份儿上依旧不肯让步,毕竟是自己的大靠山,不希望他轻易犯错,尤其是在这种大事面前,“师相,”他开始说,“我们是可以明天就提出建议,但仍然有极多不确定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