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完全起来,天又刮着凉风,人不愿过、鸟不敢飞的北镇抚司这条大街便更显得阴森幽长,载着陆经那辆暖篷马车飞快地驰来了。黑漆大门里,三个锦衣卫的千户领着好些锦衣卫迎了出来。马车停下,轿帘掀开,陆经从里面先跳了下来。“老大,这一趟差出得轻松,也带上弟兄们吧!”那为首的锦衣卫千户立刻向陆经行了个礼。自明太祖朱元璋设锦衣卫以来,队伍里便会自己推选出功夫最高的十三个人,合称为“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或者走了一个,便挑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人在上万锦衣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当当的。协助陆经办理山东通倭案的那几个锦衣卫,原来就是嘉靖朝这十三个人之一,也是现在和陆经说话的,排在第十一。嘉靖喜欢这人,因他又是陆炳带出来的,改姓陆,姓名由此定了下来,叫做朱十一。因此锦衣卫的人有时喊他“太保爷”,有时称呼他为“十一爷。”陆十一等在这里很久了,看到陆经露出亲切的笑容,“老大,我一个大老粗,还没去过书香气的稷山书院呢,带上我呗!”刚才还行礼的那些锦衣卫也一下子围了上来,等另两个千户行完礼,向陆经纷纷嚷道:“大爷要是不带上我们,留我们独自在宫里,就没劲了!”“大爷这一回,牌桌上小的们的银子就没劲了!”“玩闹事后再聊。”陆经笑了最后一下,转向站在最近的陆十一:“这次去稷山书院,我是奉皇上旨意,保护世子一路安全的。我一个人自然应付不来。”“所以兄弟们都在这里等着老大你一句话呢!”陆十一拿眼神向陆经暗示。陆经和所有锦衣卫目光都是一碰,沉吟了一会,这些都是和自己最亲近的兄弟,有好差使自然希望顾着他们,但如今京里的局势不寻常,保护世子固然重要,也不能厚此薄彼。陆经向陆十一说道:“你留在京里,让老九和十三各带二十个兄弟跟我走。”老九和十三,就是十一身边那两个锦衣卫千户。“啊?!”陆十一声调拉得老高老幽怨了。陆经表情变严肃了,“十一,这事我只信得过你。”陆十一也变得严肃了,“老大,你讲就是。”“清廉册闹得沸沸扬扬,这本该是咱们北镇抚司的事情,被内阁拿在明面上说事……看眼下这个情况,不落实是不行的,但落实到什么程度,全看上头的话。我这就要陪着世子南下,不能等皇上或司礼监的旨意,这事你需帮我看顾着。”陆十一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大,你是说徐阶会找咱们北镇抚司要官员名册?”“这是一定的。”陆经点头。“那我直接拒绝就是了!他们想要搞清廉册,自己派人调查呗,这都是咱们压箱底的宝贝,可不能给他们!”陆十一有些懊恼道。“不给不行,在陈公公那里,我们交不了差。但好在有黄公公能帮说上几句,来找你要,多少给些无关紧要的官员,或者一些人尽皆知的‘秘密’。切记,涉及严党官员的信息,一个都不能泄露。无论如何,咱们北镇抚司都不能搅进这个局里。”陆经严肃地吩咐道。陆十一拧着眉,不解地问道:“老大,我不明白,严嵩严世蕃都倒下了,不可能复出吧?如今徐阶高拱正当红,就算往远看,将来也是这二位……余下的严党官员早晚要被清理,您为什么不借着这个由头,卖徐阶和高拱一个人情呢?”“人心不得一变。”陆经轻叹一声,“一般人都说,自己有一个心。禅宗大能却力辟此说,说:‘人莫得心’,通常所谓心,是假的,乃是六尘的影子。圆觉经曰:‘一切众生,无始无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十一,我们这样的人,保守着大明朝最深的秘密,是最不该有立场的人。无论严嵩、徐阶还是高拱,或是将来什么人,有了立场,便是封死所有的退路。我爹用自己的命坚定了他追求的立场,但他到底死了,我不希望我带出来的人,也走这样的老路。你谨记一点,无论内阁是谁当家,司礼监是谁为首,我们都只效命于皇上,皇上若无旨意,我们只听命于首席秉笔太监,不要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不仅陆十一沉默了,余下的锦衣卫也被陆经这番话触动了,纷纷沉默不言。“好了,十一,你留下来,除了要盯紧清廉册,这段时间朝中大臣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都要向黄公公禀报,另外浙江的战事也快结束了,胡宗宪家附近多了很多不该出现的人,你们也密切盯着,不管发生什么,你们只记录信息,不许插手。”陆十一深深一拜道:“是。”“老九,老十三,你们点些弟兄,这就跟我去裕王府。”……徐府。徐阶坐在案前,张居正站在一旁,为徐阶研磨。“天还没亮就把你喊来,没吃饭呢吧?一会陪为师吃吧。”徐阶和蔼地道。能得老师这般礼遇,张居正心中感动,“是。”“最近在读什么书?”徐阶又问。“在读《荀子》。”张居正恭敬地道,“荀子有言,‘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色焉’,如果‘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何于犯纷乱理而归于暴’。所以荀子认为,人性是‘恶’,非孟子所言的‘善’。”徐阶朝着门外招招手,一个仆从走了进来,“老爷,您有吩咐?”“准备早膳,清淡些。一会到了裕王府,裕王应该也会留咱们师徒吃早餐。”前面是对仆从说的,后半句是对张居正说的。“规矩多的饭,准是吃不好的。”张居正道。何止规矩多,光是想想都头大。虽然四宗会讲远离朝堂,却又处处牵扯着朝堂。陈洪和黄锦不能参与,但司礼监还是派了石迁前往。北镇抚司则有陆经、老九和十三。这些都是皇上的人,于情于理,裕王都得谨慎恭敬地接待。除此之外,徐阶、高拱、张居正、赵云安等人前往,是早就向裕王递过消息的,不同派系的人凑在一起,如何排座也极敏感。待那仆人走远,徐阶问道:“你如何看待荀子的观点?”“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虽然荀子的人性论与孟子刚好相反,但他也同意,人人都能成为圣人。先天本性而言,“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都是天生性恶,后天的贤愚不肖的差别是由于“注错习俗之所积耳”。由此可见,天下并无十全十恶之人,以善恶定论一人也是不合适的。”张居正道。徐阶站起身,缓缓走到案前,张居正紧随其后。徐阶走向门外,望向渐渐大亮的天光,“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太岳,你能明白这点,也该知道,人不能以善恶论之,但官却以善恶论之。人可以有多个立场,可以为他种种言行阐释出美好的一面,官却不能,官者为民也……总要有个定论。”师徒俩仍在就一个事情进行着隐晦的交锋。他们既是为对严嵩严世蕃、胡宗宪赵云安之流的态度一辩,也是为高拱于可远如今的立场一辩。这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们所在的这一派系是否要对严党斩草除根,以及今后如何斗高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