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首辅次辅因着如何处置严党余孽,再次当众掐起来,余下旁人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缄默应对,裕王的脸色却有些挂不住。裕王手轻轻敲着椅子,声音有些威严:“东南沿海的倭寇,在胡宗宪,谭纶,戚继光和俞大猷的征剿下基本肃清。当然,”他转头望向坐在右侧末尾的赵云安,“像赵云安这样尽心为国的忠臣,也是有功劳的,奏本上呈,父皇大喜。”这番话讲出来,虽不至于满堂哗然,但所有人脸色都有了变化。裕王明显在为东南大战论功绩,按理说,如今胡宗宪已经致仕归乡,就算在这场大战中功绩颇多,也不能排在谭纶的前头,更不必提在朝野中争议极多的赵云安。但裕王偏偏提到了这两个人,意思不言自明。“王爷圣明,是徐某失言了。”徐阶缓缓从椅子站了起来,不论他这一拜是否由衷,但那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分明都像是在打感情牌。他这一拜,裕王本就是个心肠极软的人,起身就将徐阶重新扶着坐下。“高师傅是为大明千秋万代考虑,徐师傅也同样如此,大家都没有错,都是忠臣,是能臣,是贤臣。”裕王重新坐下,脸上挂着些许忧愁,“但北方的蒙古族,如今大肆入……昨日探子来报,杨选做了一件糊涂事,不知两位师傅现下是否知情?”徐阶和高拱神色都是一怔。明显都是不知情的。于可远眼皮一颤,忽然就想到蓟辽总督被斩的历史。这件事……现在要发生了?且说这位蓟辽总督杨选,因为囚禁了锡林阿部首领的岳父托干,希望能够牵制住对手来止战,奈何锡林阿部被惹恼,竟然大举入侵蓟州,甚至扬言要进宫辽阳。杨选率军驰援,兵部尚书杨博察觉到这件事可能有诈,便三次发文劝阻杨选,杨选都没有听劝。结果就是锡林阿部声东击西,从强子岭毁墙而入,掠夺顺义、三河,最终抵达通州。当时锡林阿部入犯,嘉靖还在斋醮敬天,杨博不敢上奏,便和徐阶商量先调兵捍卫京城。同时大同总兵姜应熊在密云击败锡林阿部,京师解严。嘉靖得知锡林阿部直捣通州,极其吃惊,下旨斩了杨选,又迁怒杨博不及时告知,徐阶全力救护,称杨博及时调兵捍卫京师有功,才最终免于惩罚。这是史料明确记载的。从时间推算,也到了锡林阿部大举入侵的时候,消息先传递到裕王府,那也一定早就传递到了宫里。所以……于可远忽然想到,史料中记载的不会错,但某些细节可能不会写明。譬如嘉靖帝是否真的在斋戒期间对锡林阿部入侵的事情毫不知情?是在装聋作哑另有所图?那么图谋是什么?这倒是远虑。现下的,裕王当众讲出这件事,意图似乎也不小。杨博看似中立,但眼下还是偏向徐阶一些的,杨选更是杨博向徐阶举荐的蓟辽总督。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如今杨选犯错,又当着这样的关口……“看来,裕王是铁心想要敲打一番徐阶了。”于可远心中暗道。徐阶忙问道:“王爷,锡林阿部入侵这是早有意料的事,杨选做什么了?”裕王淡淡道:“杨博曾三次发文告知他,锡林阿部扬言进攻辽阳有诈,他偏不听,如今锡林阿部声东击西,从强子岭而入,大有入侵通州之势。”徐阶脸色有些阴沉了。这时候,高拱也不再拱火,开始帮着出谋划策,“应该先调兵捍卫京城。”徐阶点头,“这是一定的,但眼下皇上斋醮敬天……是否告知,还得请石公公示下。”石迁将眼抬得老高,“这是内阁的事,徐阁老,我们司礼监可不司此职。”徐阶眉头微拧。这事就很微妙,司礼监一定早就将此事告诉了嘉靖,但这是司礼监告诉的,不能因为众人猜到了嘉靖已经知道,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隐瞒此事,这里面有很多说法。“此事,兵部应该也收到了消息,我们是否应该问问杨大人的意思?”张居正开口了。裕王忽然道:“徐师傅,杨博应该会向您请示吧?”徐阶有些犹豫:“这……”张居正接言:“兵部归属六部,凡有政务,皆要去内阁商议,尤其兵部,更要面议对谈,杨大人见徐师傅也是应该的。”裕王点头,意有所指道:“如此,徐师傅该心里有数才是。”高拱抓住机会劝说徐阶:“自古君明则臣直,上有明君,下才有敢于直言的臣子。朝廷如果没有敢于直言的大臣,一定会灭亡,敢讲真话的直臣,即使真话再难听,处罚也应从轻,这样才能广开言路。徐相,此事关系甚大,还是应该向皇上直言。”“高师傅说的是正理。”裕王再次附和了高拱的话,“蓟辽总督做到这个份上,杨选有愧朝廷和诸位的栽培,有负父皇的厚望,这样的人,不该再继续待在蓟辽总督这样重要的职位上。但事情总要有个头,在这件事上,杨博虽然没有功劳,毕竟三次相劝,不能怪他,将来在皇上面前,也希望诸位大人能对杨博美言几句。杨博这人,对我大明朝,还是忠心肯办实事的。”这就是**裸的暗示和讽刺了。你若想铲除严党余孽,一个不留,那杨选犯下的错并不比胡宗宪和赵云安等人小,牵涉余党,也该对杨博按罪论处,不能搞双重标准。徐阶老脸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徐某谨记在心。”裕王虽然不如嘉靖那样精明,但对安抚下属很有一套,既然敲打了徐阶一番,在旁的地方就要给些甜头。“张居正。”裕王偏头望向张居正,张居正闻言起身躬闻。“自从嘉靖三十九年,你被提拔为国子监司业,便全心全意管理国子监,徐师傅始终不曾将你提拔到高业,你可知徐师傅的良苦用心?”张居正:“恩师之意,居正铭感五内。”“你早些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你不理解徐师傅的良苦用心,认为升官总是好事,才在写给徐璠的信中说;‘仆受太翁老师厚恩,未有以报。’过早参与政事并非好事,用老百姓的话讲,就是太嫩,稍一冲动,就会落得同杨继盛那样的下场。如今你到山东历练一回,已有几分本事,我代徐师傅向父皇举荐你编撰《承天大志》,这件事,你要用心做。你是万王府的讲官,这件事做好了,不仅你脸上有光,我和世子也能沾你的光。”张居正闻言大喜,却不敢接下这样的大事,忙望向徐阶。徐阶脸色好了很多,笑着道:“这是王爷的恩赏。”“臣叩谢王爷厚恩!”裕王点头笑笑:“赵云安,你替本王将张居正搀起来吧,你也是个难得的实在人。”赵云安颇有些受宠若惊,将张居正搀扶回座位,便要下跪,却被裕王阻止,“无需这些虚礼,早膳快备好了,移步吧。”……临近午时。十余驾马车才缓缓从裕王府门口驶出。其中的一辆马车上,于可远谨小慎微地端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这辆马车非常宽敞,坐着的人非富即贵,但若是寻常人,于可远倒也不必如此拘谨,偏偏是未来几十年执掌大明朝最有权势的几位。进这辆马车前,高拱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出声,不要乱动,坐完就算妥当了。”于可远真有些紧张。知道这女人,跟见到这女人是两回事。有人说后宫里地位最高的是皇后和太后,但在嘉靖朝,太后驾崩,皇后也薨了。最大的,是眼前这位女人。这位抱着世子朱翊钧的女人。许多影视剧里经常看到,皇后不在,也没有太后,后宫一群妃子会为争夺皇后之位而斗得腥风血雨,但这在大明朝是不存在的。若无皇后、太后,后宫一切事宜皆有太子妃做主,太子妃是后宫之主的第三顺位,一切嫔妃也都归太子妃管。虽然裕王还未被立为太子,但这已经是明眼的事。虽然李王妃甚至不是正妃而是侧妃,谁让她肚子有本事,给嘉靖生出第一个好圣孙呢?所以,即便裕王并未入主大内,朱厚熜也没有登极,李王妃已经开始了她这一生波澜壮阔的权力之路。李王妃的地位,基本上是无人可以撼动的。环佩叮咚,香风微袭。于可远很想抬头看看李王妃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仍然牢牢谨记高拱的嘱咐,没抬起头来来。不过他虽然垂着头,只看着眼前的一小块地方,眼角的余光还是扫过她身旁的人。左边的婢女身上绣着繁复工丽的缠枝花朵,那裙摆就像一汪水,一掠而过。淡淡的香,说不上来的好闻。于可远猜到,李王妃要用香,一定是最上品的,八成不会是自己闻到过的寻常花香气。是檀香,还是龙涎?于可远对这个知道的不多,但她想到,这位婢女一定是最受李王妃信任和宠爱的,否则不会带她离开皇城那囚死人的鬼地方。右边是太监冯保,他也跟着,逗弄着李王妃怀里的世子。而在于可远身边,还坐着一人,正是张居正。这一辆马车,竟然将万历时期权力最顶峰的几个人聚在了一起。“听闻江南天气好,衬着花儿也娇,人也俏。”李王妃的声音听起来清朗平和,冯保附和道:“是呢,王妃去了,保准叫那些花儿也逊色。”李王妃笑道:“属你长了一张巧嘴,江南善养美人,真论美啊,我是比不得她们的。但我听闻,可远你有个未过门的妻子,长相堪称一绝,这次去稷山书院,可否带着了?”“阿母,阿妹和邦媛都在后面的马车上。”于可远恭敬回道。“到中途驿站,把你家人带来,让我见见。”李王妃道。“是。”于可远心里犯琢磨,李王妃见她们做什么呢?他想向张居正求助一番,便偏过头瞅了他一眼,哪曾想……张居正竟然面含笑意,眼露春光,隐晦地望向李王妃?野史竟然是真的……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