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那场晚宴过后,众人各归房间休息,次日一早便继续赶路。稷山学院坐落在稷山县,稷山县旧称“高凉邑”,在山西,严嵩老家分宜县便在隔壁不远。但此行并非直往山西,高拱、张居正和于可远等人中途便和李王妃一行人分开,往南直隶而去。在南直隶,他们要先见赵贞吉,并在这里汇合王正宪、戚继光和俞大猷,转道胡宗宪老家,请他出山。这一路可谓曲折。……飚走如风。半个月后,抬着高拱等人的马车就抬到了南直隶城门前。马队仍在向前奔进,他们的面前,赵贞吉领着一队亲兵,以及南直隶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候在城门口。最前面是高拱的马车。停下后,赵贞吉走上前来,缓缓掀开的轿帘,高拱坐在里面笑着道:“孟静啊,多年未见,你竟然丝毫不见老相,究竟是如何保养的,也同我讲讲?”赵贞吉仍候在马前,声音儒雅随和:“属下能在南京享福多年,还要托高阁老的洪福。”高拱听出赵贞吉话里的不满,却也不甚在意。这二人的过节并不小。嘉靖十四年,赵贞吉二十八岁,其父亲强令其赴礼闱参加会试、殿试,中乙未科进士。当时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庭相是徐阶的学生,颇为称赞他的对策文章,并称可与汉朝贾谊的《治安策》相媲美。内阁当时拟一甲第二名,高拱嫌其语委婉,便批评:“略泛而滞于行,明哲保身。”置二甲第二,后来有徐阶从中斡旋,才首选他为庶吉士,特旨留馆,读书中秘。嘉靖十七年,赵贞吉因感嘉靖帝即位初时锐意改革,去除积弊,近年来却沉迷方术,导致朝政荒废,便上《乞求真儒疏》,惹恼了嘉靖。因高拱一向与赵贞吉政见不合,便请命罚赵贞吉到南京治学。虽然赵贞吉后来出教司礼监,升为右春坊右司允,后因连累严嵩而无奈半退隐。直到嘉靖三十九年,徐阶和高拱逐渐走到台面上,开始反攻严党,赵贞吉才真正得到重用,升任为南京户部右侍郎,闲职在身,一身才干无用武之地,只得在江南贡院崇文重教,倒也颇得一些心学心得,成为王学传承之一的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前有严党在上头压着,高拱和赵贞吉虽然不对付,为大局考虑,还会克制。但如今徐阶高拱上台,于高拱来说,自己是堂堂内阁次辅,怎么会怕了一个后进晚辈?于赵贞吉来说,自己背靠裕王,背靠徐阁老,自然也不愿在讨厌的人面前低头。一个坐在车里不下来,一个站在马前也不愿搭手去抚,场面似乎僵持住了。与此同时。后面那辆马车里,于可远,邓氏,高邦媛和阿福正坐在车内小声议论着。于可远朝着城门口望了望,将门帘子合上,道:“王老爷子还没到,戚将军和俞将军也没到,不然不会不出来迎接……”“嗳,没想到都是裕王府的人,也能这样舌枪唇战地僵持着……”阿福唏嘘一声。“政见不合,便是最大的不合。若非如此,也不会从裕王府里,分出徐阶和高拱这两股来。”高邦媛若有所思地道。“谁会打破僵局呢?”阿福又问。“这是徐高之间的斗争,司礼监和北镇抚司不会插手,人也没跟着来,以张居正的为人,插手这件事也不符合他的利益诉求,我猜,赵大哥会出面的。”“赵大人?”“嗯,赵云安。”在外城,人来人往,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这里。果然如于可远所料,又等了一阵,赵云安从马车跳了下来。走近时,赵云安才注意到二人的神态,并不是那种激烈的交锋,反而仍在交谈着,像是君子之交那般,谁也看不出情绪的起伏。饶是如此,饶能说明这二人心思之深沉。“久闻赵大人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赵云安先向高拱行礼,然后才拜向赵贞吉。“你是赵云安吧?徐阁老在信上和我提到你了……无妄之灾,还望你能放宽心。”赵贞吉表现得并不热切。毕竟,他是徐阶的人,徐阶对严党仍是赶尽杀绝的态度。他手握清廉册,掌握着所有严党官员的把柄,是否发难无非一个念头的事,这种情况下,能不和严党之人打交道,是最好的。赵云安看出赵贞吉刻意的疏远,也深知此次参加四宗会讲,为的就是给那些罪不至死且对朝廷忠心的官员求一线生机。因而,很多委屈和苦,他都愿意承受,这点小冷遇更不算什么了。他愿意当这个和事佬。“听说王老爷子,戚将军和俞将军都会来南直隶,不知是否已经到了?”“都在路上,想来今晚不到,明早也一准到了。”赵贞吉仍淡淡地回着。见赵贞吉仍然不提款待之事,赵云安也有些挂不住脸了,望着高拱依旧如沐春风的脸,愈发觉得这两人心思深沉。便对高拱道:“此次参加四宗会讲,虽然有诸位大人同行,毕竟是文人雅士的事,弄太多官场上的礼仪反而不妥。阁老,一向听闻江南贡院为我大明朝培育了半数以上的官员,不如就下榻在那里吧?”不进户部衙所,到底能避免高拱和赵贞吉的直接冲突,省去许多麻烦。高拱沉吟了一会,也不想去赵贞吉办公的场所看人家脸色,便点头道:“也好,王先生也是不愿被案牍缠身的性格,去江南贡院更适合谈事。”就这样,马队从城门进入,并未往赵贞吉办公的四川司去,兜兜转转,在应天府绕了大半圈,才进了江南贡院。众人陆陆续续下了马车。当高拱、张居正和赵贞吉的身影出现在江南贡院的大门口,无数学子拥护着各自老书便立刻出来迎接了。无数双眼睛磁铁般望着高拱,望着张居正,望着赵贞吉,更望着名声在外的于可远。从门口到议事堂也就一刻钟的路,于可远每一步都迈得方寸漫长,像走了好久才走到议事堂门口。这些学子和先生们的目光太深邃了。充满质疑,充满嫉妒。毕竟,谁也不能相信堂堂四宗之一的东流书院,会将学院荣誉压在这样一个看似乳臭未干的小孩身上。更让他们不能接受的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得到皇帝的赞赏,裕王、徐阶和高拱齐齐称赞!仿佛满朝文武官员,就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他凭什么?在江南贡院尚是如此,于可远完全能想象到,真到了稷山书院,面对五湖四海的学生,儒释道的泰斗大家,乃至海外诸国的能人,将有多少刁难了。哪怕有着前世的记忆和经验,扪心自问,于可远仍然觉得紧张忐忑。但事实是,根本没给他太多紧张的机会,一桩天大的难题便从赵贞吉嘴里吐了出来。“昨日司礼监发来一封急递,与诸位有关。”待高拱坐下,赵贞吉便在高拱左下首默默坐下,沉重地将一封信放在案上。众人这才注意到赵贞吉的神态,不详之兆也很快被他们感觉到了,有极为难的事情!“司礼监的急递,发到了你这里?”高拱是内阁次辅,司礼监有什么事情,肯定是先通过内阁拟票,再由司礼监批红,向相关的人发送急递。如今司礼监由徐阶一人管着,关系到自己的事情,竟越过了自己?赵贞吉是出了名的“人精”,在南京从不以势压人,大事一概让徐阶做主,建议也多让下面的官员出主意。就是在南京户部任着左侍郎,他也尽量难推就推,让做右侍郎和员外郎的曲管实事,从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时当然不会和高拱掰扯这些程序上的问题,只是望着那封信。众人这时更是噤若寒蝉,望着赵贞吉手里的信。“信上写了什么?”好久,赵贞吉终于张开了口,却只是轻叹一声。这时高拱反倒稳住了神。能让徐阶和赵贞吉如此为难的,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王妃在驿站发生的事,已经捅破了天。皇上雷霆大怒,着令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即刻向朝鲜边境屯兵,其实并不是真想打,只是要个说法。如今谭纶已经率军前往……”众人一怔,高拱眼睛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了。因赵贞吉说完这话,两眼失落地望着张居正,眼神都是虚的。这岂非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以为将事情推到徐阶那里,折损就只停留在徐阶那一脉,但如今看来并不这样简单,皇上不愿看他们草草结束这场斗争……没了严嵩严世蕃,若徐阶和高拱就这样不温不火地斗着,于皇权是不稳的。所以,本没有多严重的一件事,被嘉靖借题发挥了。发挥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徐高二人的争斗……这或许还要牵扯到严党官员如何处理的问题。高拱是最能感受个中精微的人,立刻便想到了李氏朝鲜如今的处境:“屯兵朝鲜边境,朝鲜国二王子和四王子有没有负荆请罪?”赵贞吉慢慢把目光从张居正那里收了回来,虚望着他,“四王子已经被朝鲜国王处死,这次来的是朝鲜国王和二王子。”“朝鲜国王……李忠要?他不是病重了吗?”张居正也敏锐地察觉出问题所在,“病重奔波,该不会是在半路出了事情吧?”赵贞吉既不答话也不点头,目光还是虚望着张居正,这也就是默认了。张居正先叹了口气:“什么程度?”“死了,秘不发丧,一行人先是去了北京,被司礼监半路拦截,现在正往南直隶来,估计下午就到。”众人都懵了。朝鲜国王命丧大明朝,这是怎么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