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紧接着说道:“这一次我们来,胡部堂会这样做。我们不来,胡部堂也会这样做。我们现在走了,胡部堂还会这样做!如果要寻个理由,因为他是胡部堂,也正因他是胡部堂,戚将军,俞将军和赵大人会想方设法来这里。但是,我们都本着对胡部堂好的态度过来,从来没有问过胡部堂,什么才是他真想要的。因此,用不着我们来劝部堂怎样做,更谈不上事后谁来替谁顶罪遮掩。说到底,我们都欠部堂这个天大的人情。”高拱又愕了,定定地望着于可远和胡宗宪,目光中显出了迷茫。胡宗宪喘息了一会,已经定住精神,自顾着说道:“知我者莫过可远也。朝野上下都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的人。千秋万代过后,史书上,我胡宗宪也还会是严阁老的人。可您高大人,还有朝廷里那些清流为什么会如此看重我?就是因为我胡某在大事上从来上不误国,下不误民。你们到绩溪,应该也瞧见了,乡亲们给我竖立的牌坊,我今年都五十多了,再活也不过是六十岁,苦熬几年,我不会让老家人将我的牌坊拆了,留一个万世的臭名。”高拱震了一下。胡宗宪:“你们都自以为知人,自以为掌握大势!可有几个人真知人,真知势的?就说眼下由李氏朝鲜出使我朝引起的大势吧,那么多人想利用这个机会拉拢朝鲜,为自己的权势添砖加瓦,殊不知朝鲜国内腐败积弊已久,拉拢他们便是惹祸上身,将一堆旁人躲避不及的烂事揽下!民不聊生,朝鲜王族剥削压榨,最后朝鲜百姓就会一蜂窝地涌进我大明朝!百姓哪里懂得礼赠比朝贡更多的道理!他们更看不到礼赠的东西用在民生上!这些带着怨气的朝鲜人,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面,再后年也必会反!桩桩件件掏出来,不知是你高大人能担得起,还是徐阁老能担得起!到时候内忧外患,第一个罪人不会是我胡宗宪,而是在座诸位,千秋万代你们的罪名就会钉死在这里!就这一点,你们来与不来,我都不会听你们的。你们来无论是想劝我,还是想帮我,都只有一个后果,将我逼上绝路,把大局搞砸了!”高拱懵在那里,许久才问道:“你说明白些。”胡宗宪:“当初你们不来,我还可以借着这些年的影响力,向那些尚在观望的官员甚至藩王劝言,很多人都是无路可走,不得不跟着严阁老,哪怕这是一条死路。我若站出来,便有了一线生机,他们会争取。事缓则圆,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说到这里,他将手抬到头上,拱手一拜道:“皇上圣德昭昭,从来没有透露过将严党赶尽杀绝的口风,也绝不会这样做,因为这是在折损大明朝的根基!那就必须要保住一部分人,我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高拱一顿。胡宗宪也一顿,然后接着道:“因为你们来了,我再做这个人,说这些话就是这个结果。因为我成了党争之人!从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清流打死严党的关键之人,你们想要求的结果,我想要做的事还能做下去吗?那样要还能做下去,当初徐阁老提出清廉册的时候,早就结束了,就不会让事情拖延到四宗会讲!”高拱沉默了,两眼望着地面。张居正也沉默着低下了头。“现在不止我说的话上面不会听,那些原本观望着的官员,恐怕也会担心徐阁老秋后算账,准备放手一搏了,我想做的事只怕也不会让我做了。”胡宗宪这时从枕头底下拿起了一封信:“这是严阁老给我的信,你们先看看吧。”高拱瞥了一眼胡宗宪,接过那封信走到南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慢慢看着。信的内容本就不长,高拱又有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的本事,很快就已经看完。胡宗宪又将更多的信从枕头底下拿出:“这些都是严阁老回乡以来,我们师徒间的书信往来,你看不看?”高拱望了望他手里那叠书信,手颤了颤,并没去接,深深地转望向胡宗宪。胡宗宪那双眼也正深深地望着他。高拱:“我不看了。”胡宗宪:“为什么?”高拱:“我知道得越多,越是愧疚,你也会更加为难。”胡宗宪不再说话,接着慢慢转过身去,只给众人留下一个岣嵝的背影,那双一直憔悴黯淡的眼中这时闪出了泪花:“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是严阁老重用过的人,从生到死,他都是我的授业恩师,你们想我在他最落寞时给他致命的一击,我做不到。终有一天,我要跟着严阁老同落。哪一天大树倾倒,总算还有您高大人能替我胡某说几句公道话。”高拱倏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已经冒出了泪光,“是我错怪你,也错怪严阁老了。”这是自严嵩倒台以来,高拱第一次以阁老称呼严嵩。听到这声称呼,众人都有些惊愕,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内容,竟然使高拱态度转变这么大?老和尚缓缓走到胡宗宪身前,坐在床头。“老伙计。”胡宗宪笑着。“离鸾有恨,过雁无声,我们都遭人嫌弃了。”老和尚握着胡宗宪的手,也淡淡笑着。“是啊,你这次出山,可打点好一切了?”胡宗宪声音忽然变得更加落寞,他本就知道老和尚的身份,又是这个时局,便猜到老和尚的决定,想着认识大半生的老友,死的死,散的散,自己也苦日无多,情绪变得愈发低沉。“好,都打点好了。”老和尚轻轻拍着胡宗宪的肩膀,“我知道劝不住你,但正宪不甘心,还抱着一些奢望,现在,你明白了?”后面这话是对王正宪说的。王正宪也十分激动,“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胡宗宪。”“我们现在就走!”高拱抹了一把脸,就要疾步走出去。这时王正宪一把将他拦住。“该说的都说了。”胡宗宪紧接着说道,“你们也不要回京,这个时候有高大人去稷山县,他们多少会有点顾忌。皇上派你到稷山县,本意也是希望能调停这场争斗,争斗既然不可避免,损失就要最小化。官场乱了,军队和百姓不能再乱!”戚继光和俞大猷立刻跪倒在胡宗宪床前:“请部堂吩咐!”“我已不再是什么部堂。”胡宗宪摇摇头,“在这里,我没什么可吩咐你们的,一会自然有能吩咐你们的人进来。”所有人都是一怔。还有别人要来?“你们怀疑松奇那孩子暗通严党,他确实联系了一些严党官员,但都是摇摆派或者回避派,他们想依托于我,求个生路。严阁老老了,是真的老了,现在管不住严世蕃,这些事情都是严世蕃一手策划,严阁老只能来信给我抱怨一番,他猜到你们会来找我,把这最后一线生机葬送,也不能阻止什么,严阁老已经为自己备好了棺材。”胡宗宪慢悠悠道。……天已经全黑了,大雨还在连幕下着。从北京城到南直隶,胡府檐下的灯笼光和大坪里点点风灯的光里可以影影倬倬看到这里已经站满了亲兵队,每人身边都牵着马!大门敞开着,一群人提溜着胡松奇,而谭纶翻身下马,披着油衣疾步走了进来。刚走到大门外,一道闪电横空朝着胡府大门正中射了下来。——谭纶的身影像是被那道闪电从头脸的正中一直到袍服下的两腿间劈成了两半。闪电消失后,接着是一声巨雷,接着是一连串的闪电,将胡府大草坪暴雨中的那些亲兵和战马照得惨白!亲兵队长举着一把油伞走到戚继光身后,罩在他的头上。谭纶大声问道:“和谁通风报信?”“是山西分宜的几个官员,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扣押了!”那亲兵队长也大声喊道。谭纶:“到底密谋什么?他是怎么说的?”亲兵队长又大声答道:“属下询问胡松奇,他闭口不言,只说是胡宗宪和严嵩叙旧,属下不敢用刑,还需向大人请示!”谭纶冷笑一声,又一道闪电将他照得浑身惨白,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要杀人的恶魔!“胡部堂戎马半生的威望和名声,都被毁了……”谭纶这句话很快被接踵而至的雷声吞没了。亲兵队长大声地问:“大人,您说什么?”谭纶:“将胡府围了!你们几个随我进府!”亲兵队长大声地对草坪里的士兵喊道:“围住!任何人不得进出!”这时一个幕僚打扮的人冲上来,小声道:“大人,是不是先不要围住得好?高阁老,张大人,戚继光和俞大猷两位将军,甚至东流书院的王老爷子都在里面,还有那位隐居的王爷……”“进门!”胡宗宪吼断了他,紧接着大步踏向台阶,向胡府走去。那幕僚慌了,举着伞连忙跟了下去,一边大声喊道:“囚车!快将囚车都披上草帘子,准备抓人吧!”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中雨下得似乎更大了。这时风刮得愈发猛烈。它刮起的砂石已经不是像挑着探戈似的风柱,而是黄浊浊的一片。有时,甚至是铺天盖地而来,使人十步之内无法辨清方向。那声音是喧嚣而鼎沸的,犹如排山倒海而来的惊涛骇浪。当风、雨、雷、电最响最猛最疾最烈之际,只见倾盆大雨和滚滚飓风颠簸于天地之间,凛冽凄厉,仿佛要将这渺小又孤独的胡府掀翻,卷进浪潮中拧碎。……高拱他们果然在胡府!这时的谭纶摘掉了外面的油衣,穿着一件蓝色的葛布长衫,静静地站在门口,大概也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面颊上本有的络腮胡都长出来,长短不一,那双平时就很大的眼睛这时因为面颊消瘦,就显得更大。他甚至没有摘下佩剑。胡宗宪床头的幕帘已经被放下,似乎在酣睡,也似乎在听着外头的一切。他将能说的,该说的,都讲给了高拱等人听,如何应对谭纶的问难,便是这些人的事情了。谭纶虽然是来杀人的,但如何杀,也要讲求方法,起码杀人时不能脏了自己的手。“我对不起部堂。”谭纶还是开口了,声音已经由嘶哑转成暗哑,“东南大战结束,通倭之人也已经处死,我本以为朝局会因此稳固,明知通倭案件背后另有主使,想着为大局便忍耐不发。谁能想到,那些人不思悔改,竟然变本加厉,最终牵扯到部堂!让部堂晚节不保!”高拱此时微闭着眼,脸上也无任何表情。戚继光和俞大猷作为谭纶的下属,此时并不行礼,只是站在胡宗宪床头,冷冷地望着谭纶。而王正宪和老和尚,仿佛神游天外,也仿佛将不屑彻底写在脸上,根本装作没有谭纶这个人。张居正脸上写满了纠结,他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阻止谭纶演这场拙劣的戏。谭纶:“我不过是个怀才不遇的进士,因受到裕王爷赏识,嘉靖二十三年授职为南京礼部主事,南京是胡部堂的老家,那时我便仰慕和敬重部堂大人。若非裕王赏识,若非部堂大人在东南大战的鼎力支持,我,还有我的家人,做梦也没想到我能做到福建巡抚这个职位。从跟着部堂打仗,我就认准了,我这一生,要以部堂为榜样,尽我所能全部堂的愿望。但现在……忠义两难全啊,部堂大人,您为何要纵容次子勾结严党之人,与那群叛国谋逆之辈扯上联系?”说到这里他向身后挥了挥手,将被五花大绑的胡松奇押了进来。看到弟弟这副模样,胡桂奇一脸懊恼,“谭纶,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扣押我弟弟!!”高拱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接着慢慢站了起来。从椅子走出来,来到胡松奇面前望望他,然后两眼望向门外。谭纶也慢慢转过身,又慢慢走到高拱面前,“高阁老,这里想必是有什么误会的,待回到朝堂,我自会向徐阁老解释,您与两位将军,和这件事并无联系,只是恰巧路遇此处。”谁不知道嘉靖是最多心之人。什么误会,什么恰巧。这样的措辞一旦上呈,就等于在给高拱摸黑。“啪”的一声,高拱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挨了这一掌,谭纶整个人都懵了,两眼深深地望着高拱,“阁老,您这是……”“自作聪明!”高拱的声音很低沉,透着沉痛和愤怒:“什么误会,什么巧合,什么勾连,什么叛国谋逆?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这么大的事,居然只凭借只言片语就带兵拿人!有司礼监的旨意吗?内阁审议过吗?还说什么对裕王是忠心的!”其实,嘉靖维持朝局的关键在于“斗而不破”,这个道理严嵩徐阶和高拱都懂,胡宗宪也明白,但下面的人,像谭纶、赵贞吉和严世藩他们,天天想的都是“大闹天宫”,结果前期他们都成了各自阵营的裱糊匠,处处给各自激进派踩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