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瞒阁老,更不会伙同旁人,但天下事有许多本是知不可为而为之。”高拱的两眼茫然地望着谭纶,渐渐地,那目光中满是痛恨,又透着一些陌生。“知不可为而为之?”高拱望着谭纶的目光渐渐移开了,然后慢慢摇头,目光中满是沉痛,“什么不可为?无非是私心作祟。平日里,裕王让你读《左转》和《资治通鉴》,你从来都不以为然,让你读王阳明的书,你更是不以为然,说什么半部论语就可安天下!那现在我问你,孔夫子说的‘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什么意思!”谭纶低着头,神情仍然是倔强。高拱:“圣人是告诉我们,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胡部堂戎马半生,为国为民,对你有恩,仅凭着一些只言片语就要行谋害之事,这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吗?”谭纶:“属下从未行谋害之事,是胡松奇勾连严党。”高拱跺了一下脚:“严党!严党!严党现在做了什么!你要置人于死地?是皇上下旨不准朝廷官员与严党交往,还是说严党官员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已有确凿的证据!”说到这里他昂起头,深深地叹道:“都说徐阁老知人善任,怎么就用了你这样的让人做福建巡抚!”听到这话,谭纶也怒了:“阁老!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只是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讲,胡松奇在这时候勾结严党,就是该抓!儿子犯错,于情于理,我总该向部堂询问一番,我这样做有什么错吗?”高拱:“我问你,抓人的事,背后指使的是哪些人?”谭纶抬起了头:“您就不要问了,问了对您也没有好处。”“也罢,我知道你不会说。”高拱也黯然了,显然被谭纶这番话触痛了心中最忧患处,一声长叹:“你不信我,也不愿意信部堂,你信你心中的欲望和权势,既然如此……这些信看或不看,你都要坚持今日的决定。他们拿你的名声和前途兑棋子,拿忠于国家百姓的人为自己铺路,你还得死心塌地地保护他们,还要说是为了大局,是为了国家!什么国家!什么大局!真铲除了严党,将来收税的银子就都能收缴国库?天下就能太平了?这一次,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胁迫的也不只是我高拱。今日我也错了,错在被往日的成见蒙蔽双眼,我真不愿意看到,胡宗宪半生戎马,到最后却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更不希望递刀子的人是你谭纶。”谭纶一怔,愣愣地望着高拱,“什么信?”高拱打断了他:“你愿意抓什么人,现在就抓着,但胡宗宪,你不能动,他患病在身,不能舟车劳顿,你若觉得为难,就说是我拦你的,等回到北京,我自会向皇上说明。”这时候,谭纶已经察觉到一些不对劲,便指着高拱手里那一叠信件,“阁老,能否将这些信给属下看一眼?”尴尬的沉默。张居正轻咳一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高拱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没有接言。张居正只能硬着头皮:“阁老,谭大人确实是误会松奇和部堂了,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立场不同而已,宜解不宜结,还是给谭大人看看这些信吧。”“办什么事?立什么场?”高拱还是闭着眼睛。张居正:“自然是四宗会讲……”“会讲?一群文人墨客聚在一起,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大兵压境?”高拱这时睁开了眼,目光盯向谭纶。谭纶一怔。张居正:“总不能真让谭大人拿人吧……”见他这个时候还如此厚颜文饰,高拱那双眼不再掩着鄙夷:“太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谭纶站在这里,不止是为了往胡宗宪身上泼脏水,还有站在这里的在座的诸位!你张居正是徐阁老的弟子,是裕王钦定的世子讲师,自然无需担心什么,但这盆脏水泼下来,赵云安焉能有活路?于可远焉能有活路?我又如何反驳?”张居正和谭纶都变了脸色,互相望着,知道这是逼他们摊牌了!张居正静默了。谭纶:“阁老既然这样说,属下也不得不斗胆说一句了。邹应龙一纸奏疏,直陈厉害,严世蕃依仗严嵩权势,贪赃枉法,每次选官,以官品高低而定其价格;每逢提拔官员,以官员的肥贫收受高下不等的贿赂,以致不论人品,不论贵贱,不论才能,贿赂到位,不行也行,贿赂不到,行也不行,吏治大坏。邹应龙绞尽脑汁写的奏章,没想到却只是让严嵩严世蕃倒台这么简单!严嵩倒台,竟像夏言一样回归江西,但到了南昌便不再前行,他想做什么?严党在朝中的党羽都盼望严嵩复职,他们互相串连,利用各自的人脉,许以重金和升官,甚至说动锦衣卫对蓝道行严刑逼供,逼迫他交代这一切都是徐阁老的指使。但没想到,蓝道行是替天行道,既不爱钱,也不惜命,遍体鳞伤躺在地上,嚅动着满口是血的嘴喊:‘你们诱我诬陷忠良,必遭天谴’!没过几天,蓝道行重伤而死。严嵩眼看着复出无望,又赶上徐阁老欲以清廉册重振朝纲,他不愿意继续等下去,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说到这里,谭纶吸了口气,深深望着高拱:“不知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朝鲜竟然派人算计世子,虽然失败,却也让严嵩看到了新的希望。于是他派人窜访岐惠王,也窜访了您身后那位隐居的王爷!但凡当年有些影响力的藩王,他都秘密打探个遍,如今去往稷山县的杀手和死士不知凡几,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内阁给我的密信更是写到,严世蕃还派人前往蒙古和日本,阁老,这些您不会不知道吧?”“你是说,胡宗宪助着严世蕃勾结外国和外地藩王,意图谋反?”高拱猛一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谭纶。“我、我没有这样说……”谭纶慌了。“所以,你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擒拿胡松奇?”高拱冷笑一声,“然后以朋党之罪,也将我们一并拿下?”这话说到了谭纶的心坎上。谭纶正想解释什么,却被高拱直接打断,“你犯不着解释,从你挥兵包围胡府,你所作所为就已经昭然若揭了!”谭纶:“我从没这样说,阁老若这样认为,我无话可说。”张居正不得不接言了:“严世蕃是在谋划着什么,但眼下并无确凿证据,光凭一些口风就抓人,显然是不合理的。更何况……就算严世蕃真的谋划了,将来掌握确凿证据,他严世蕃一个人,也并不能代表整个严党派系。有很多人身不由己,也有很多人力图反抗,比如部堂。”“部堂?”谭纶的眼睛望向了他,沉默了许久,才想到一种可能:“太岳你的意思,胡松奇见的人,不是严世蕃派来的人?”这时,床帘被缓缓拉开。胡宗宪缓缓坐起来,一脸和蔼又苍白的笑,“子理,你来了。”这一声呼唤,让谭纶怔愣了好久。“我已经等你多时了。”胡宗宪轻笑着朝谭纶招招手,“来,床边坐。”谭纶有些犹豫。张居正连忙道:“难道还要让部堂亲自下床迎你吗?”“不不……”谭纶赶忙走过来。戚继光和俞大猷仍然虎视眈眈地望着他,见他过来也不肯腾挪地方。于可远这时轻轻扥了一下俞大猷的衣袍,“将军……”俞大猷这才万分不满地退后了。“什么东西!”还极小声地唾了一口。声音虽小,但在场谁也不是聋子,都听得一清二楚。谭纶脸唰一下变红了,坐在床头就像个提线木偶。实际上,他本就是徐阶的提线木偶。“知道你难,万事艰难,我们携手共度时艰吧。”胡宗宪握住了谭纶的手。谭纶又愣了一阵子。抬起头,就望向戚继光那复杂难明的眼神,赶忙避开了。王正宪忽然开口:“话都讲到这个份上,有些事不妨明说吧。汝贞,你讲不合适,我来讲。”“你又何必淌这个浑水?”胡宗宪皱眉。“若不想淌,我直接去稷山县就好了,何必往你这绩溪一趟?”王正宪望向谭纶,“子理,甭怪我话糙,挑你老师的毛病。时局到了现在,确实复杂,能看懂其中关键的没有几个人,你今日倘若不来,没人会给你讲这些,但你来了,为难我们了,我们不得不讲给你听。本意不是救你,说到底,这里除了张居正,没人和你是同心的,上头都已经掐成这样,抛开成见之谈,巴不得你出事呢!”“王先生这话虽然直了些,却是正理。”张居正道。“王先生,您但说无妨。”谭纶点点头。“你愿意听,那我就还有讲下去的意义。我且问你,清廉册要不要施行?”王正宪问。谭纶又懵住了,“自然是要施行的,徐阁老和高阁老就这个议题,已经议过多次了。”王正宪笑了,“司礼监有明确答复吗?”“……”王正宪又道:“虽然为清廉册设定了种种限制,但本着儒家的治世思想,这个东西若真出来,必定是掌权者能看的,但最大的掌权者,我们的皇上并不会看。如此一来,清廉册的出现,等同于夺取了锦衣卫的差使,剥夺了皇上的一部分权力。子理,你觉得徐阁老会想不到这一点吗?”谭纶那张脸有些惊慌了,定定地望着王正宪。他很想反驳,但根本没有理由去反驳,因为王正宪说的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清廉册毫无疑问会抢锦衣卫的工作。最难办的一点,过去是皇上一手掌握所有官员的情报,只要有把柄,想办谁就让锦衣卫办谁。但有了锦衣卫,不止皇上可以办人,能看清廉册的人也有了这样的权力。若是和皇上一条心还好,若不是一条心……嘉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任何一个合格的帝王,都不会允许权力以这种方式下放。常年和嘉靖打交道,又身居高位,徐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提出这个相当过分的要求。为什么?要么嘉靖和徐阶是在搭擂台唱戏,双方都清楚这件事最终一定无法落实,但就着这个由头,可以达成各自的目的。要么徐阶是真想死。谭纶此刻脑海里宛如浪潮卷天。“还请先生指教。”谭纶躬下了傲然的腰身。“就算清廉册真的有了,他徐阶也不敢执掌,这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拿了谁就该死。他徐阶无非是想利用清廉册,将那些按捺不住心思的严党官员一网打尽,让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上。可就是这个想法,他也注定不能达成。”王正宪转对张居正:“我想,太岳之所以愿意跟着来胡府,也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严党并非皆是误国之人,我想,老师也未尝不明白这一点,但你方唱罢我登场,总要有个出来反对的人,也要有个出来赞成的人,不能一杆旗打倒,方是长久之计。”张居正道。“大家都懂历久弥新的道理,都懂得分寸,都得保留,唯有你谭纶像个愣头青,把事情做绝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其实谭纶多少已经明白了。“清廉册是这个道理,打压严党同样是这个道理。严党虽然是两个字,里面的人太多太杂,你将所有人归到严世蕃那里,他严世蕃是什么人?和与胡宗宪并谈吗?若真为大局着想,为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着想,像部堂大人这样的有功之臣,就该力保!”高拱话说得铿锵有力,同时将那叠信甩到谭纶面前。谭纶颤抖着手,将信一封封读完后,冷汗已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扑通一声——谭纶跪倒在胡宗宪床前。“部堂,我错了!”“哎。”胡宗宪朝着戚继光使了个眼色,“谁都有看错的时候,子理,你是可塑之才,还有大好的未来,不要因为这件事把名声损了。”戚继光将谭纶搀扶起来。“元敬……”谭纶望着戚继光。戚继光也长长叹了一声:“身在局中,我们都身不由己,谭大人,无需如此。”场面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外面的雨渐渐停歇了,风也消去大半。胡宗宪望向戚继光和俞大猷:“元敬,志辅,你们俩一会便跟着子理走吧,去稷山县,该怎么做,是错是对,不要有自己的想法,全按着子理的意思去办。”“部堂!”俞大猷发出了不满。胡宗宪没有搭理俞大猷,而是望向谭纶:“子理,松奇你也押走,事情总要有个处置的过程,该怎样审也无需留情,我想,时间终究会给我胡某人一个公道。”众人明白,胡宗宪这是在安排后事了。“严世蕃已经回了江西,阁老还在南昌,你们走后,我会去南昌寻阁老,静待事态发展。这最后的一锤到底砸落何处,我不愿去想了,但求不逆本心,不失国,不失民,不失忠义二字。”话音落下,胡宗宪再次躺下,缓缓阖上双眼。众人彼此望望,终究没有再多言。绩溪一行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料中的发生,胡宗宪不愿向自己的老师发难,却走向了一条让所有人敬佩的路。虽有诸多瑕疵,胡宗宪不失为君子。跟在众人的身后,于可远慢慢退出了胡宗宪的房间。他想着,待尘埃落定之后,仍然不愿与严党划清界限的胡宗宪必定会受到拖累,恐怕病死狱中仍然是他最终的宿命。结果是一样的。过程稍有变化。他与戚继光、俞大猷的关系更亲密了。而赵云安……此时却成为人群中的一个孤鸟,备受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