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忙,伯母还在招待那些人。”高邦媛抬着头,嗅着于可远的头发。他的头发很好,乌黑整齐,头上系着一顶青玉冠,身上的袍服刺绣相当精致,并非平民服饰,也不是常穿的常服,而是裕王府亲赐的,只有进士能穿的华服。他……还让人认真地帮她梳头更衣过,特意在这里等自己吗?高邦媛站了起来,慢慢地转过身。于可远轻声说:“等等。”高邦媛回过头。于可远从袖子里摸出一样用锦帕包裹着的东西,“想送你来着……差点忘了。你看看,喜不喜欢。”高邦媛摇摇头,低声说:“我……我不能收。”“拿着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于可远的手递出来,不收回去。高邦媛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打开锦帕,里面是一柄玳瑁象牙梳子。“这个……是阿母当初嫁给父亲,外祖母送给阿母的,是传世之物。”“我想送给你。”高邦媛手握着梳子,沉甸甸的。她觉得这柄梳子很重,让她气息急促地喘息着,但她最终还是紧紧握住了。“我去了。”高邦媛低着头向外走,大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被冰凉的雨水浇灌在头顶,才突然想起自己没撑伞。回头望,那把伞就在门廊沿下放着。她折回去取伞,不过是几步路,头发与肩膀都被雨淋湿了,裙摆拖着,很沉很沉。但有只手比她快一步,将伞拿了起来。“暖英?”暖英握着伞柄,看着高邦媛,脸上全是复杂难明的神情。高邦媛不清楚是不是刚才在屋里说的话被她听见了,还是因为自己莽撞地淋雨,她才有这样的神情,伸手去接那把伞。暖英没有把伞给她,反而把她伸过去的手用力握紧,大步扯着她进了旁边的屋子。“小姐,我有句话不吐不快。”暖英站在里面,高邦媛只能看到他袍角背影。“什么话?”高邦媛低声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看不清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人,陌生了,也似乎渐行渐远了。“小姐当真将我当做外人了?没有把我算进陪嫁里,是想着将来有一天我会勾引姑爷,还是怎样……若小姐真有这个意思,暖英这就,这就……”高邦媛不知道是寒心还是冷,瑟瑟发抖。暖英说的,她确实这般想。但不是她将暖英当做外人,她忽然转过身来,绕过暖英,直视着暖英。“你是母亲留给我的,是我永远的家人。”暖英哭哭啼啼地跪倒在暖英身前,“小姐,刚才暖英守在门外,听到了小姐和姑爷的言语。姑爷对小姐一往情深,将来定不会错,但于家势大,小姐嫁进来若没有人照应,将来恐怕会被人欺负……暖英愿意陪在小姐身边!”“你有心了……”高邦媛轻叹一声,“原是担心嫁进于家,今后福祸安危难以测定,牵累于你,所以打算让可远帮你寻一门好的婚事。但你执意如此,稍后我去和可远讲,请他找谭纶谭大人将你添进陪嫁里。”暖英目光的焦距在听到寻门婚事时极具抖动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暖英终身不嫁,只想陪在小姐身边。”“傻孩子,跟在我身边有什么好,女人最终的归宿,还是要有个男人。”暖英摇头:“有句话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嫁个寻常男人,每日柴米油盐,又要侍候公婆,这日子……”高邦媛默默地撑着伞走在前头,暖英见状也默默地跟着。其实很久前,高邦媛就让暖英负责山东这头的几家店铺,兼着打探高府的事情,很多高府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从暖英嘴里讲出来的。她发现暖英不对劲,是因为暖英所讲的一些事,和于可远托人调查的结果严重不符。暖英自以为自己做事稳妥,可惜她道行比高邦媛差多了。高邦媛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要说被高府收买,父母被高府威胁是有可能的,但就算这些事,和自己讲也总能想办法解决,她是明白于可远如今能量的,解决这些小事不过随手为之。因这遭事,高邦媛便没有去寻邓氏,回到自己的屋里。她默默地做着针线,绣了个香囊,将很早前摘的梅花花瓣晒干然后装在了里头,现在正收尾。暖英凑过来看:“好香!好香啊!”那一股香就在鼻头飘着,但用力一嗅,又消失了。“给姑爷的?”“嗯,这梅花只能香到初夏,白搁在土里太可惜了,我找阿福请教那几位嬷嬷,寻来宫里制香的法子。”暖英小声说:“那,能不能……给我也……”这倒有几分像从前了,但眼神不对,似乎不是为自己所求。高邦媛呵呵笑:“你自己没长手吗?动不了针线?花瓣就在这放着,你自己做个香囊装起来不就得了?”暖英就笑,像是老鼠惦记灯油一般,“我哪有小姐手巧啊。”“行,晚点找些布,给你做。”暖英若能回头是岸当然好,若要一门心思不放在正路上,那也别怪自己绝情了。可是晚点也没有做成。听说戚继光和俞大猷带着亲兵队进了宅邸,暖英惊慌又兴奋地拽着高邦媛出去了。二人躲在帐屏后头,暖英偷偷给她使眼色,比划着让她看。高邦媛透过帐屏的花案往外看,站在外面的一群男人里,除了正在嘘寒问暖的于可远外,俞咨皋身后那一个满身伤痕,从里向外透着憨和狠,相貌着实硬朗英俊的,还是个熟人。俞占鳌。这么看,暖英让自己绣香囊是想给俞占鳌?她还没有死心?高邦媛摇摇头,什么也没谁,回屋去,没多会儿,暖英也跟着进来了,搓着手就往被子里钻。“好冷好冷,秋雨真是冷,鼻子都快冻掉了。”暖英说:“还好屋子暖,要是在高府,这时候大夫人压根不会送炭,但咱们这已经有炭火了。小姐,您以后有的是福了!”“谁让你在外头站半天,看见就回来呗。”暖英小声道:“小姐,你看见他了吧?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听人说,他在战场遇到好几次危险,险些丧命,脸上的伤口也难治好,算是毁容了。好像之前想向他提亲的几家都没了动静。”这语气……怎么说呢?有点幸灾乐祸,但也不全是,可根本听不出多少心疼,好像俞占鳌毁了容,他就能趁虚而入,成为人家的心上人。“嗯?”高邦媛倒茶的手停顿了下,“你听谁讲的?”“哎,听说听说,听谁说并不要紧。”高邦媛语气严肃了很多,“你不要动歪心思,俞占鳌是俞咨皋的人,有军功在身,他注定要在马背上度过余生,这样的人,要么终身不娶,要么娶一个能随他远征的女人,且不说你俩是否合适,光说随征,你受得了这个苦?”暖英脸色不太好看,“天下事哪有定论,小姐怎么就知道,俞公子不会为了我而留下来呢?”“人一天三顿,吃来吃去都是五谷菜蔬,就应该脚踏实地,你怎么这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高邦媛脸色更差了,“休要再作此想!”暖英住嘴了,但那双眼宛如漩涡,流淌着黑色的罪恶。……即便是大雨倾盆,于家的大门仍然没有停过来往的人影。到底是夜深,雨停了,来访的人也不见了。这一天,至少有上百位官员,十数位心学四宗的大家,以及两京一十三省有名道观的道士前来拜访,贺礼堆积如山,两个仓库都快装不下了。高邦媛一直在绣香囊。屋里门窗紧闭,难免会有些炭气和其他气温,因而要时时熏香。即便这样,从屋子里出来,高邦媛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雨味的的空气似乎含着一种天然的甘甜,屋里人很萎靡,一到屋外就清朗起来。过了一会——暖英也出来了,看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铜镜,从墨盒里拿出一小段眉墨,对着铜镜仔细描画眉毛,不由惊讶,站在那看了好几眼。暖英何时……暖英将眉毛描得很长,望镜自赏,好像很兴奋。高邦媛看着,倒觉得那眉毛末梢上挑,不是很衬她的脸型。而且暖英原本眉就很淡,很可爱,这一对眉毛描得太浓,像是渲染粉桃画里,突然伸出两根枯柴枝,很突兀,整张脸仿佛就能看到这对眉毛。暖英问:“小姐,我好看么?”“你哪里来的墨?”寻人买的吗?高邦媛知道这样品相的墨,寻常店铺是没有的,只有常常出宫的采办或小宦官手里有,或者是达官显贵的家里逢年过节得到皇宫恩赏。暖英有瞬间的惊慌,但很快隐藏起来,道:“在街上买的。”“哦?”高邦媛并没有多问,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和暖英之间的主仆情分应该是断了。“我看来府上的夫人小姐都画呢。”雪青的绒花别在发间,看了看,又拔下来扔进盒里,拿了一朵大红的戴上。“你身份不够,用这些,会被人挑错误的。”“这算什么呢?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那些夫人小姐现在都得对小姐毕恭毕敬的,怎么会寻我的不是?”暖英说,“小姐没看到阿福的盒子,她还有一对镶嵌绿宝石的簪花呢。而且她用的东西更讲究。”高邦媛起初还以为暖英只是被某些利益迷昏了眼,但现在看,她彻头彻尾都像是变了一个人。若说根本的,连自己都不能和如今的阿福比,暖英不过是仆人,是身份最低贱的婢女,竟然拿自己和阿福比,这不是自负,而是狂妄无知。是原本就如此,因为过去跟着自己熬苦日子,无法寻到出路,如今形形色色的**便显出真身,还是后来被某些事情改变了?高邦媛依旧想不通,也不愿再想。但她知道,暖英之变,一定不会太简单。她的墨盒和那些绒花,她所有怪异的举动,背后必定有人支持,大概是高府大娘子,也大概与严党和岐惠王相关。真是处处危机啊。高邦媛感慨之极。“我要同可远说几件事,天黑了,你无事不要乱走。”若按以往,暖英会跟在高邦媛身后,如今高邦媛说自己去,暖英既没有说跟着去,也没问去做什么,只是点头应是,却根本不进屋,显然要出去。高邦媛留了个心眼,来到会客厅。此时,于可远正和戚继光、俞大猷、俞咨皋等人饮酒作乐。邓氏和阿福都回避了。高邦媛当然也不能直接进屋。便候在门外。于可远透过窗户,认出是高邦媛的背影,对众人告罪一声便走了出来。“外面这么冷,你怎么自己来了?”于可远小声问。“有个事,我拿不定主意。”她靠的近了些,“我觉得暖英有点问题……”“嗯,这个事我早就留心了,怕你担心,一直没有和你讲。府里有人在盯着她……你想怎么做?”于可远含含糊糊地说。“她和严党勾结了?”“严党还不屑在这样一个丫头身上下功夫,是你家那位大夫人的算计。”高邦媛忽然觉得昏昏沉沉的,“我不知道……”于可远不再出声,滴漏一声一声的。外头的月光映在窗子上,于府的夜,格外静谧。“你先回去,事情给我办。”“主仆一场,我想知道她会做到什么程度,这决定着我以什么态度待她……”高邦媛握紧拳头,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好。”……不知道是不是夜里受了些惊,出汗又吹了风,又或是夜里暖英掀开被子同睡着了凉,后半夜高邦媛忽然惊醒,却觉得头沉沉的。阿福在她头上一摸:“这么烫!”高邦媛不动声色地望着远处正在煮药的暖英,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何况阿福能这么晚过来,也一定是于可远讲过的。但即便如此,还是让暖英得手了。“我,我去回姑爷,请大夫来给小姐瞧瞧吧?”“不用……”高邦媛眼皮沉得厉害,强打精神说:“阿福,帮我弄碗姜汤喝,我躺着养一会就行。”阿福答应一声,然后冷冷对暖英:“你去告诉我哥哥一声,然后到巡抚衙门找高夫人身边的那位姑姑,请她寻个大夫,一起来趟府上。”暖英有些犹疑,但这时高邦媛已经不再看她,阿福更是理都不理,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还是出去了。待脚步声渐远,阿福握着高邦媛的手,“姐姐,你何苦为难自己?”“天亮了,田大人就要去家里请我父亲来济南府,这种时候,我不想节外生枝,若是惊动了外祖母,让她也跟着担惊受怕,是我的不是。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答案,毕竟十几年的情分,也想帮自己下定决心。”阿福又道:“这等奴仆,打杀了就是,我相信以姐姐的为人,不会在这上面犯犹疑。姐姐是想借着这个事,扳倒府上的大娘子?”高邦媛点点头。“这倒是个机会。”阿福也点头,“只是如今大娘子那边,有岐惠王和严党撑腰,他们不倒,姐姐要扳倒大娘子并不容易。”“先收集证据,等那一日到来吧。”高邦媛目光异常坚定,“婚宴是我和可远的,磨难也是高家和于家的,我不能什么都让可远一个人承担。”阿福将高邦媛的手握得更紧了,“姐姐,我帮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