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们将茶端上来了。高府大娘子与高云媛当然没法喝,那茶很热,即便端在手心里也嫌热。但桌案还离得很远,不能走过去将茶放下,等一会再喝。因而一直捧在手心里,秋老虎的天气,不一会功夫,额头鬓角就流出了汗。这倒不是嬷嬷们存心如此,而是一班子人都是照顾高邦媛的,自从高邦媛病倒之后,什么凉饮冰瓜酸梅汤之类都绝迹了,自然更不会在这里再现踪迹。平时喝的都是热的。立秋之后更热,反正等递到高邦媛手上的时候不烫不凉就行。这是那几位给高邦媛治病的大夫的严令。因而今天上来的也是热茶。高府大娘子倒还好些,但高云媛却惨了。她脸上何止擦了一点粉,额上出了汗就用帕子去抹,三抹两不抹就花了。何况她还画着时下最流行的峨眉,颜色极浓艳,现在一晕……简直是不能看。为首的那嬷嬷点点头,一旁的婢女便过来说:“高姑娘,天气热,随我去洗把脸吧。”把高礼和高府大夫人羞得满脸通红。高云媛平时虽然作恶多端,胆子十足,但现在莫名地缩了不知多少截下去。这屋子里随便挑出一个人,首饰都没有她多,粉也没她扑得重,衣裳更是简朴素雅,但各个都比她更像贵人。不,原本……这些就是贵人中的贵人。原来……贵人不是靠修饰出来的。自己就是再装扮粉饰,也不能拔出个尖了。她看了高府大娘子一眼,起身随那婢女出去。院子太小,出来就看到了水缸。那婢女领着她进了一个小房间,让丫头倒水预备,然后说:“我服侍姑娘净面吧。”“不用不用。”高云媛自己挽着袖子,在水盆里洗脸。很快一盆的清水就洗成了面汤。不等她抬头,一旁的小丫头又换来新盆,继续洗。洗干净的高云媛其实有一张蛮秀丽的脸,比刚才也顺眼很多。婢女示意旁边的丫头将粉盒面脂递给她,高云媛摇摇头。来这里时高邦媛正在睡觉,她却在重重守卫下看清楚了那个妹妹。在她印象中既不灵巧也不漂亮的高邦媛,现在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样子,好看,让人觉得……既好看,又不能随意靠近。还有,别的不说。就是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那些用具,黄橙橙明晃晃的,自己也甚少见过。高云媛从来不会想自己会有不如高邦媛的地方。如果有,那就是当她知道高邦媛有了个好婆家,而自己只能在一县寻个有头有脸的夫婿。但这种事埋怨也没有用,她决定争,像小时候一样,最好的必须是自己的,即便是不好的,也不能留给她!高云媛望着镜子里映出的脸,只觉得有很多尖尖的小刺在胸口不停戳刺,火灼般地疼。她一个父亲不疼又没有母亲的,凭什么?她出身不如自己,生得……也不如自己,连嫁妆都得万家拼凑,连她自己亲爹都在利用她!长幼长幼,她是长高邦媛是幼,她天生就该比自己低一等,要不是爹娘昏了眼,竟然答应将高邦媛嫁给于家,若他们当时能够阻止这门婚事,替换成自己……高云媛将头上的金簪首饰都收了起来。她进来这会,起码明白一个道理,不是说贵人身上会戴很多金银珠宝,也不是越贵气戴的就越多。那些老妪什么都不戴,阿母和二叔也照样得向她们屈膝行礼。于家人处处觉得自己不如高云媛!她一个二小姐,摆不上台面,惯会装老实耍聪明!这些人都被她骗了,当然都是她的人,要帮她踩压自己!高云媛觉得自己这辈子如果有一个仇人,那一定是高邦媛!她和她的爹,两个人都不存在这世上就好了!这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高云媛将头抬得高高的。她有什么可傲的?就该躺在病房里永远都别醒来!一旁婢女看着她对镜子发呆,轻声问:“高姑娘?可有什么……”“没事,我好了。”这位洗去了粉妆的高家大小姐,让她心中极为不喜。高邦媛就算是于可远的未婚妻,平日对她们也尤为客气,不当人处,随口就是一声劳烦姐姐,又或者,这事我不甚明白,请姐姐指点相助。从来不拿大,不卑不亢,让人觉得可亲可近。但这位高家大小姐,秀丽窈窕倒有过之,但眼神闪烁,眉宇间似有一股……狠厉。没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求不得,怨憎恨……这位婢女平日里侍奉高拱及其夫人,心灵手巧可比得上皇宫里的女官,对于看人辨识事自然是手拿把掐,知道自己今后要跟在高邦媛身边,自然对这些事万分细心。她觉得,这位高家大小姐,有些像那些本事没有多少、心却比天高的人物——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很像。这种人脸上笑的时候,眼睛不怎么笑。何况这位高姑娘连脸上都没笑,论段数竟比那些人要差多了。高云媛随蓝心(那婢女)出去后,于可远轻声问高礼:“伯父……近来一向可好?在这里住得惯吗?”高礼点点头,“都挺好的,这里静。早上邦媛回来……倒是热闹起来了。”“为着回家,她这几日没少折腾,又是惦记伯父,又要劳心这些行礼,只是天时太早怕叨扰了伯父,才没提前送信。”于可远一琢磨,明显是高邦媛想要杀个突然,真想搞好父女关系,肯定得提前送信,让高礼到于府接任。保不齐这对父女相聚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呢。怪不得那个高云媛竟弄成那副妆,八成也是刚知道高邦媛回来,摸黑凑着灯画的。那嬷嬷说:“王先生还没用朝食吧?邦媛也还饿着。”顿了一下,对几个婢女道:“你们几个还是去服侍小姐,高夫人和高小姐这里有我陪着,等用完朝食,你们不妨陪高夫人到外面逛逛。”几个婢女从后门走开,准备朝食去了。屋外脚步声响,高云媛和蓝心回来了。于可远抬起头,高云媛的目光也正好投注到他身上。于可远怔了一下。一瞬间,洗尽铅华的高云媛让她觉得,竟和高邦媛有七成像。可是高云媛那冷漠的、算计的、世故的神情,却比刚才还要陌生。这段时间的磨炼,完全磨掉了高府上下所有人性格中柔软的或者天真的部分。随着山东官场被清洗、严党倒台,高府那些支柱和依仗也纷纷倒下,无论为生计还是为权势,近来他们都想尽了办法。高云媛看着很恭顺地坐在了高府大娘子身旁,惊鸿一瞥的怨憎的神情,似乎完全是于可远的错觉。但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错觉。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女人很危险。必须死。……饭菜很快准备好了。嬷嬷命人摆上饭,重点是款待高府大娘子和高云媛。碗盏碟箸都精致非凡,比男人们那桌还显的有富贵气象。其实这里有个说法。接待客人时,往往表现得越重视,就越说明受款待之人与这家的关系远。嬷嬷们这般做法,无非是将自己当做主人,将高府大娘子和高云媛当做客人。高府大娘子和高云媛从未见过这样的排场,进食时颇为拘谨。何况嬷嬷陪客,一举一动都异常端庄高雅,高大娘子越紧张,偏偏勺子碰着碗沿发出清晰的声响。嬷嬷还没什么反应,高云媛先投过来一瞥,看的高大娘子越发心慌。高大娘子有些出神。而这时,另一桌上,王正宪已经开始谈起正事来。“其实本意的,是想肃清和太岳过来。”王正宪慢悠悠将于可远的庚帖拿了出来,摆在桌上,“但一来,肃清和太岳官气太足,非轻易可改的,将来你们岳婿之间总要相处,二来,近段时间山东官场似乎不太平,他们两过来也是为拨乱反正,忙着正事。可远从东流书院出来,我算是他半个老师,想来这个身份是够得?”高礼接过庚帖展开,上头的字迹工整地写着:“男于可远乾造乙丑年戌子月壬辰日壬寅时建生。”在他看时,王正宪欣慰地道:“这字还是请裕王妃所写呢。”高礼手轻轻一颤,立刻将其放在案上,起身便准备一拜。于可远连忙起身拦住,“伯父,这可折煞我了。”王正宪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心诚就行了,你这真拜了下去,可远一个小辈怎么受得起?”“是是是。”高礼诚惶诚恐道:“原来是王妃的字,怪不得如此娟秀……”众人齐刷刷地望向高礼,等着他取出庚帖。高礼一时却犹豫起来。而另一头。高云媛耳朵支棱着,频频朝着她娘望,似乎在暗示什么。高大娘子被嬷嬷们盯得很紧,简直是坐立不安。她忽然起身。“饭可合口?”还不等说什么,就被嬷嬷拦住问道。“啊,合口,合口。”高大娘子只能先搁下碗筷,回嬷嬷的问话。高云媛也搁下筷子,细声细气地说:“甚是合口。”嬷嬷看她一眼,笑一笑没说什么,就命人撤下饭桌。“两位从邹平赶来济南府相当辛苦,请至后厢房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就请吩咐。”“这可不妥!”高云媛立即喊道。将男人们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来。高云媛察觉到自己言语有失,连忙住嘴,向她娘投来求助的目光。高大娘子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们本就是为邦媛的婚事而来,二弟他不理俗人很久了,有些事不懂,我们都是一家人,总不能袖手旁观。”然后朝着高礼喊道:“二弟,你也说句话啊!”高礼道:“对对对,还是让嫂子和云媛留下吧。”嬷嬷们望着那十分不争气甚至胳膊肘往外拐的高礼,只能重重地叹气,都帮到这程度了,却被猪队友拖了腿,能怎么办?毕竟高礼才是这里的主人。摊上这样的父亲,她们为高邦媛感到不值。男人们那桌也被撤掉了,还是男左女右,高礼坐在首位。于可远的庚帖被放在高礼身前的案上。而在这庚帖旁边,是几张还未填字的帖子。“家道中落,邦媛她怎么配得上呢……”高礼无缘无故地讲出这番话来。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太轻松。“伯父此言何意?”俞咨皋眉头紧锁着。“自我玄修开始,便忽略了邦媛,这是我的不是……将来我会补偿。邦媛她自小性子就散漫,且极有主意,将来真嫁到于府,恐怕会生出事端。”高礼似乎在想尽办法措辞,但说出来的话还是令众人惊骇莫名。哪有当着众人面如此诋毁自家女儿的?这还是纳吉的重要场合。真不想谈成这桩婚事,直接拒绝就是。这种欲拒还迎却先撕毁自己筹码的谈法,真真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直到接下来这段话——“这桩婚事,原本是我父亲那辈和可远爷爷那辈因些缘分而起。那时他们都未出世,也并未指定就是他二人。若按照最初的想法,便是从我父亲那辈算起,于家你们这一脉第三代的第一个男孩,和高家我们这一脉第三代的第一个女孩。恰巧,于家你们这脉的第一个男孩是可敬,可惜早夭,换成可远也是理所应当的。但高家我们这一脉的第一个女孩并非邦媛,而是云媛。”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高云媛。他们才明白高礼意欲何为。想将高邦媛换成高云媛?还是二女同嫁一夫?这是严党想出来的戏码,还是高府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管是哪种,从高礼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就让人犯恶心。砰——俞咨皋也不顾什么长辈晚辈,直接拍案而起,喝道:“莫名其妙!”然后推开房门出去了。众人纷纷屏住气。林清修担忧道:“咨皋他没事吧?用不用我出去看看?”俞白冷笑着:“无事,原本我们还不想这样干,但邦媛父亲实在是糊涂,说不得要让他清醒清醒了!我家大人是出去寻人了。”于可远望过来,静静地点点头,算是默许了俞咨皋所为。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是否启动全看高礼怎样做。他知道俞咨皋出去请哪些人了。没有人说话。高礼却拿起笔墨,在帖子上刷刷地写着。连写了两条。一条是高云媛的。一条是高邦媛的。高云媛的庚帖放在了前头,与于可远并排,高邦媛的庚帖放在了后头,稍落后于可远半指。意思已然明确。这是希望高云媛为妻子、高邦媛为妾,同时嫁给于可远。砰——门再次被推开,这回却不是前门,而是后门。阿福扶着脸色苍白的高邦媛,两人神色十分平静地走了进来。高邦媛并不去看高礼,而是望向于可远,用近乎冷笑的语气道:“越来越热闹了,这样的场合怎该少了我?可远,听说父亲要你纳我为妾室?”众目睽睽之下,于可远也不再忌讳什么男女大防,直接起身搀着高邦媛的胳膊,与她站在了一起。“是有这回事。”“你答应了吗?”于可远也冷笑了两声,“许是有些人觉得自己命短了,又或者被猪油蒙了心,竟想逆裕王爷和王妃的意思,甚至忤逆皇上,这种李代桃僵的事情,他们敢,我却不敢。今生,我定娶你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