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怒声赫赫,这般冷静沉着的低语,似乎不像誓言,反而像是小两口在私处的调情,也像是义无反顾的决心。高礼怔怔地望着高邦媛。他沉默良久,才忽然回过神来,猛拍着桌案,怒喝一声:“放肆!”这是对谁喊的?嬷嬷慢悠悠道:“不知是谁放肆了。”高礼再次怔住。高家大娘子笑着走到高邦媛身边,“邦媛呐,你还病着,不在屋里好好歇着,怎么就出来了呢?”搭上来的手,被阿福一把扯掉。高邦媛保持着疏离的神态,“多谢大娘关心,只是我若再不出来,恐怕有些人就要将我卖掉。于情于理,纳吉这样的场合,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是不应该参与,但于情于理,身为人父,也不该将女儿往火坑里推。”“放肆!放肆!简直是放肆!”高礼连续怒喝了三声,歇斯底里地喊道:“什么场合你都敢出来!规矩是学到狗身上去了!还不滚回去!”这时,暖英急匆匆从后门跑出来,一把搂着高邦媛的胳膊,苦苦哀求道:“小姐,我们先回屋吧!老爷身子本就不大好……”高邦媛盯着暖英,“松开。”暖英一愣,没反应过来。是阿福将她一把推开,险些被跌倒在地。暖英怔怔地望着高邦媛,“小姐,我……”“现在没空理你的事,你若不想在这里丢人现眼,就麻溜出去!”阿福冷冷道。“我……”暖英忽然觉得浑身一冷,扭头朝着左边那一排望去,男人们的眼睛犹如锋利的剑芒朝着她射过来。旁人的倒不令她怎样,偏偏是俞占鳌那冷入肺里的目光,令她心寒身也寒,这些天支撑她的那股气和力瞬间就萎靡了,跌倒在地上。嬷嬷这时似乎也瞧出了什么,对那几个婢女使了个眼色,将暖英拖出屋去。“先坐吧。”王正宪指着嬷嬷身旁的两个空座,对高邦媛和阿福说道。两个婢女搀扶着二女坐下,她们和高府大娘子、高云媛隔着嬷嬷,相互之间仿佛有刀枪剑雨,但这似乎不影响嬷嬷们,她们处事淡然,笑而不语。“原也是商量,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王正宪将茶碗盖上,望向高礼道:“既然于家和高家的婚事是祖辈定下来的,为尽孝道,全先人遗志,于可敬和高云媛本应有婚书。可我若没记错,从一开始,便是于可敬与高邦媛有婚书,而高府大小姐高云媛在去年便与郑耀昌签订盟约,婚期便定在了明年四月。我有三问,既然已有婚约,何故他嫁?何故最初没有让高云媛和于可敬签订婚约?何故在于可远初次拜访高府,改写婚书时,没有让高云媛写入婚书?”不等高礼回答,林清修也开口:“不才也有两问。不知高伯父是否清楚,可远和邦媛的天作之合,已然有司礼监几位公公的祝福,圣明无过皇上,其中缘由想必伯父应该清楚,是否斟酌过此间利害?另则,此次可远和邦媛的婚事,亦是由裕王府全权操办,主婚人便是王府詹事谭纶谭大人,若改娶他人,恐也不是于家能做得了主的,伯父是否想过如何面对王府的责问?”嬷嬷接道:“果真有这样的差错,恐怕我也不能回去复命,这些孩子也无法复命。”她指着身后的婢女们,“若为妻的陪嫁,将来可远入朝为官,邦媛有了诰命,倒也合得上她们的身份。若是为妾的陪嫁,即便可远平步青云,能入内阁,也配不上她们的身份。高阁老和高夫人从来是一言九鼎的,送出来的人不会再要回去,真要是如此,她们也只有悲愤求死一条路了。”一番话,压得高礼和高氏母女抬不起头,更是无言反驳。怎么反驳?若非要冒着大不敬,得罪皇上和裕王爷,再得罪高阁老一家?他们还嫌自己命不够惨?就算严党和岐惠王的算盘打响,嘉靖这一朝已然成为定数,难不成他们还敢在此朝翻天?命都被人家攥着呢,真得罪狠了,上头轻轻吹一口气,落下便是骤雨狂风,将他们全族倾覆也不过是眨眨眼的事。他们当然也知道,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之所以提出来,是为接下来的事情做打算。谈判往往如此,先提一个绝不可能的要求,被拒绝后,再提一个相对无理的要求,谈成的可能也就大大提高了。殊不知,于可远此时已经对高府彻底灰心。若非顾念高邦媛,他甚至想要动用雷霆手段摧毁他们家的贪婪无度。因而,他料想到高礼会提出别的要求,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伯父既然不说,晚辈斗胆,猜测一二。”于可远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望向他,惊讶的,不惊讶的。于可远说话时,脸上倒是满脸笑容,众人却觉得……那笑容看起来格外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这样形容不恰当,但,高邦媛的感觉和阿福如出一辙。虽然她知道此举很可能会狠狠得罪自己父亲,但让自己为妾的事情都做出来了,何况于可远是为自己出头,她已经义无反顾地站在于可远这头。于可远道:“之所以已有婚约而改嫁,无非是胡耀宗一家不愿再娶这位。”他甚至不愿喊出高云媛的名字,只以“这位”替代。高云媛的脸色愈发难看。“不愿再娶,无非是高家的后台倒下了。整个山东官场的风向都变了,高家那些依仗的官员一个个倒下,甚至连自家出来的官员也倒了,树倒猢狲散,原本是喜结连理,现今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他胡家但凡不傻,就不敢将这位娶进门。”王正宪却问:“胡家就不怕事后报复?”“报复也得等过了这一关,若这一关都过不去,自然谈不上报复。”王正宪笑得很玩味,“原来如此,原是旁人看不上的。”高家大娘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什么看不上,是我们主动取缔的婚约!和他胡家什么相干!那胡耀宗行为不端,还没迎亲就已经有了三房小妾,我自然不能容忍我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嬷嬷冷笑道:“同样是高家的女儿,不能容忍你女儿为妾,却能促使旁人的女儿为妾,这便是高家的门风吗?”“至于后两问。”于可远继续接言,“其实合并起来算是一问。当初高家不愿意让那位与我哥哥缔结婚书,包括我去高府拜访,他们家也没有提出让那位与我缔结婚书,无非是看我家贫困潦倒,我没有个功名,名声又极不好,怎么舍得将女儿外嫁?连入赘的资格都没有。而邦媛在族中孤苦无依,母亲早亡,父亲也不管事,自然是好把拿的,甚至为了将来分家少分点家财,还极力促成我和邦媛的婚事。是与不是?”于可远问向高府大娘子,那眼神和语气,就是在咄咄相逼。高府大娘子眼神不停地躲闪,“姑,姑爷这是在说什么……我们何时这般算计过?”“是么,竟然是我想多了。”于可远的神情似笑非笑,可是瞅着高府大娘子的眼神异常尖锐,“既然如此,改嫁之事就无从谈起。一纸婚书,白纸黑字写着,是我和邦媛,与他人什么相干!”高府大娘子不敢再和于可远说,转而望向高礼,“二弟,你看……”高礼被这群人说得晕头转向,哪里能理清头绪?旁的他没感觉出什么,唯独在他大嫂身上,是倍感心寒。虽然早就知道东苑是**裸的算计,但为家族着想,为所谓的合美团圆,他一忍再忍,觉得稍微委屈一下自家女儿,能换来整个家族的脱胎换骨,甚至自己也能重新掌权,何乐而不为呢?但眼下看,东苑何曾为自家女儿考虑过一分半点?人家的女儿不能为奴为妾,自家的女儿却可以,他也是父亲,他身体里流着的也是滚烫的血。“大嫂,既然皇上和王爷都有意于邦媛和可远,他们二人又情投意合,我们实在不该阻拦。”高礼说道。高氏母女脸色一惊。高大娘子道:“这怎么行!二弟,你当着族老和你大哥的面,可不是这么保证的!”高礼语气变得严肃,“但可远所言也不无道理,云媛是高家女儿,邦媛也是高家女儿,为家族着想,我答应你们两女并嫁。但身为人父,我也该为自己女儿着想,邦媛必须为正妻!”言外之意,是想让高云媛为妾室。高云媛愕然抬头,手里的被子啪一声摔在地上,打个稀巴烂。看眼前这情况,高大娘子明白,想让高云媛为正妻是不可能了。高云媛为妾虽然委屈了些,但这也是拯救家族的办法,只要和于家扯上关系,让他们不好对东苑动手,高府就算保全了。“虽说长幼有序,我自己倒觉得,让云媛为正妻也好,为妾室也好,反正都是嫁人嘛,还是亲族姐妹,谁来当正妻不是一样……将来二女侍一夫,传为一段佳话,都说我们姑爷风流倜傥呢。邦媛啊,今后你姐姐的幸福,就交给你了。”高邦媛满脑子都绕着“二女侍一夫”五个字打圈圈呢。倘若是旁的女人,虽然会难过一段时间,毕竟朝代就是如此,女人无权也反抗不了什么。唯独是高云媛,什么姐妹共嫁,什么二女侍一夫,根本不可能!“我不答应。”高邦媛静静地说道。高氏母女再次一愣。高云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委屈和不满,哀哀道:“妹妹,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待我?不肯给我一条生路?”可是高邦媛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不肯给她一条生路了……“你大可不必如此。”于可远冷笑一声,“不止当着你们,将来就是皇上或王爷问及,我于可远也只有一个回答,今生只娶一妻,绝不迎妾。你若怀着这个念想,趁早死心,免得贻误了你的终身大事。”高邦媛满心感动,看他一眼,忍不住也笑,“原是我多嘴了。”高氏母女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高礼也有些为难。若真如此,家族岂非不保了?正欲辩驳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声音很多,隐隐有嘈杂的议论声。于可远向着王正宪微微点头,王正宪会意,便问道:“何人在门外?”高礼也望向门外,问道:“可远,你莫非还请了旁人?”“回伯父的话,我带的人都在这里,并未请旁人。”高礼皱着眉,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向门口,正欲推门时——门外响起一连片的声音。“大都天长观道录范志英!”“大都天长观道判魏志阳!”“大都天长观提点霍志荣!携讲师周志立、讲师周志全、……、讲师郭择善、待诏马志宁拜访高道友!”“真定府神霄宫讲师赵志秀拜访高道友!”“开元观讲师张志明拜访高道友!”“平阳路玄都观讲师李志全拜访高道友!”“代阳胜宁观讲师石永玉拜访高道友!”“抚州龙兴观观主于志申拜访高道友!”……这呼声可谓震耳欲聋。皆是当代道教名家大师!高礼本就是道教俗家弟子,这时哪里敢怠慢一分?立刻挽好衣袖,毕恭毕敬地开门迎接。嘎吱——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数十名身穿道服的道士们。为首的赫然是道教领袖范志英。“俗家弟子高礼,拜见各位道长!”高礼深深拱手一拜。范志英携众人一一回礼。范志英大笑一声道:“早听闻山东邹平县高家有一男子炼道修玄数十载,玄功大成,今日终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高礼谦虚地回道:“不敢,未有诸位大师万一。”范志英接着道:“听说今日是高道友爱女纳吉,我们特来道喜,未有叨扰吧?”高礼满脸尴尬,“怎会叨扰?诸位道友请进!”请进?哪里进得去呢?屋里的人本就有些拥挤,这几十位道士若是蜂窝进去了,恐怕要人挨着人,叠起罗汉来。“哎?王先生们都在里面,诸位大人也在,我们就不进去凑热闹了。但纳吉最讲求八卦命数是否相合,想来高道友还未曾给爱女和贵婿合八字吧?我们旁的本事没有,唯独这个还算在行,可否请爱女和贵婿出来一见?”这就是赶鸭子上架了。很明显,这些道士是被俞咨皋请过来的,看似是拜访高礼,实则为于可远和高邦媛站台。他区区高礼算什么道教名宿?若在寻常,恐怕给这些道长提鞋都不配。高礼也看出一些端倪,这时候提合八字,就是想敲定高邦媛和于可远的婚事,他若在道士们面前提出让高云媛为妾,先不说会遭受怎样的批评和指责,在合八字上也必定会被道士们为难。这是早有预谋的。他若还在意自己在道教的身份,就不能得罪这些道士,否则将来他在道教将寸步难行。即便是为了逃避才炼道修玄,炼了十几年,让他现在舍弃,还真是舍弃不掉。一番天人交战后,高礼微微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道:“好!”然后转身对高邦媛和于可远道:“道长请你们出来呢。”高氏母女脸色已经黑如煤炭。但她们根本没猜到的是,这些道士来这里,并不单单是为了促成高邦媛和于可远的婚事,更是向严党和岐惠王反攻的第一击。这小小的高府东苑,俨然将要成为巨大舆论场和战场的炮灰了。那两个被拦在门外的男仆看到道士们杀气腾腾而来,也根本没往深处想。正因为他们的疏忽,等到这里事情大头,岐惠王和严党想要反击时,已经有些晚了。在很多人未曾察觉的街道上,俞咨皋的亲兵们正乔装打扮成平民,四处散播着小道消息。“听说那边来了好些道士,要大占呢!”“什么是大占?”“占卜中的一种,占国运天道,占黎明百姓的福祸,占家国大事!一两个道士根本占不来,唯有聚集全天下道士们的玄功才能一占,因而被称为大占!这种大占,几十年不曾有过了!”“天呐,竟然还有这种事……”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朝着小院而来。